雨下了一天。
跟早上相比,俨然是另一番景致,细雨化作银针,在灯光下密麻坠落,雨滴扯成一根根的线,交错着落下。
夜间的晚风一吹,细雨便迎面而来,没有躲避,任由其吹打在脸上,细如针,乱成麻,砸在皮肤上,带来些许凉意,眼睛里飞入几滴,凉丝丝的,好像忽然就湿润起来。
墨上筠在操场上奔跑。
没有圈数,没有目标,她以极快的速度奔跑,那道纤细的身影在跑道上倏地掠过,留下一连串虚影。
风和雨拍打过来,在身侧穿梭,脚下生风一般,军靴踩在水坑里,有水溅起,但水珠落地的瞬间,她早已离开原地。
墨上筠想到了陈路。
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穿着军装,站在这里,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他们。
苏鸣沙他们离开时,她没有想过拒绝军事训练,因为那是融入她年少时代所有生活里的,当时的她就是因为那些训练造就的,所以她不仅没有懈怠,反而对自己更加苛刻。
没有人再管着她了,那她就自己管着自己。
没有人再监督她了,那她就加倍监督自己。
那些东西她不能丢,她只能让自己变更好。
时间能淡忘很多东西,很长一段时间后,她只能记得自己要怎样训练,却很难再去记起那些压抑的场景。
但,陈路不大一样。
她知道自己所学的一切,不会因为陈路的离开有所改变,但她只认可陈路这一个野外生存的老师,所以她一看到步以容,看到很多熟悉的知识,就会不受控地想到陈路。
陈路是她的师父里,最温柔的一位,虽然光是看很难看出来,但他永远都像是没有脾气的,当所有师父都想办法整治她的时候,只有他会愁眉苦脸地在一旁看着他们闹腾。
记忆里穿军装的陈路,温和教学的陈路,帮忙做饭的陈路,以及……最后一面的陈路。
她的记忆里很好,所以她至今记得,在刑警大队所见的陈路,是什么样子的。她说不上是震撼还是悲怆,她因为岑沚在身旁,于是她像是麻木一样接受了——因为除了接受,她找不到别的事做,不会崩溃、不会痛哭、不会茫然。
这样的事发生了,然后,她要想办法去做一个了解。
这就是她当时所想的。
她永远有着最明确的判断。
可是心理素质强大,并非证明她可以轻描淡写承受所有的事,只是她更擅长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罢了。
陈路就死在这座城市,以一种近乎荒诞的理由被人折磨致死,甚至于暴尸荒野。
她报了仇,但,这并不代表这些记忆会被就此抹去。
时间过去不到半年。
她无法在记忆还如此清晰的情况下,还能认真去聆听步以容重复的讲课。所有的教学都相差不远,所授的课程也相差无几,没有她所想要学习的,只有激发她无数记忆的熟悉,于是她尽量避开,睡觉、帮丁镜写笔记、来操场跑步,她甚至做好了被扣掉很多积分撑完野外生存这项课程的准备。
墨上筠深深呼吸着,冷空气灌入肺部,然后带着滚烫的气息被呼出来。
她回想起很多事,回忆令她的头脑乱糟糟的,所以她需要一定的时间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的是,她在跑道上跑了多久,另一双眼睛就在雨里看了多久。
香烟的红点明明灭灭、断断续续,却从未消失。
一直等到她停下来、喘息着,慢慢抱着双膝蹲下来的时候,明灭的红光才被掐灭,在角落里站了许久的身影,默默地看了会儿,最后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她总是那么肆意而嚣张的,所以有些场面,她不会愿意被人看到。
他会等着她愿意给他看到的那一天。
但,那不是现在。
*
一直到即将考试前,墨上筠才回到教室里。
外面的雨虽小,可在雨里奔跑了一个来小时的墨上筠,身上早已湿漉漉的,刚干的头发再一次被淋湿,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有水珠顺着发梢一滴滴的掉落,浸没在作训外套里,将颜色染得更深了些。
跑完后她休息了会儿,现在早已平静下来,只是脸虽未有运动过后的粉红,却有着接近透明的白皙,白嫩的皮肤和黑色的短发形成鲜明对比,在没有作训帽的遮掩下,给人的视觉冲突愈发的明显,乍眼一看,凌乱狼狈中透露出一抹惊艳,令人没来由地呼吸一滞。
就是这样的墨上筠,忽然出现在教室前门,惊扰了不少的视线。
“报告。”
墨上筠喊道。
步以容看了她一眼,说:“进来。”
之后,他又开始讲课,仿佛墨上筠去做什么、为何变成这样,于他而言都没有兴趣。
于是在他的从容反应和对墨上筠的忽略之下,诸多原本对墨上筠很是好奇的学员们,也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收回来,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前面的投影仪上。
墨上筠从容地走进教室,然后在丁镜让位后,成功地回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
“墨墨,”燕归朝前靠了靠,压低声音跟墨上筠说,“冷吗,要不要我的外套?”
“行。”
往后一倒,墨上筠距离他近了些,回应时勾了下唇。
燕归便心中一喜,抬手将外套脱下来。
墨上筠脱掉湿外套,就放在窗边,然后穿上燕归的外套,虽然稍微有点大,但还挺暖和的,有些冻僵的手指渐渐恢复知觉。
倘若是训练,她会拒绝燕归的外套。
但是,她现在需要一双可以自由活动的双手,以及在恢复体温后保持活跃思考的大脑。
春风料峭啊……
平时晚上都在运动,感觉不到,这一回到室内坐下来,真心挺冷的。
燕归还陷入“墨墨穿了自己外套”的喜悦里,傻乎乎的独自乐呵着,因为他的傻笑实在是影响言今朝集中注意力,所以言今朝甩了燕归一个手肘,生生让燕归把心思放回了课堂上,但时不时看到坐在前面的墨上筠,还是会傻笑一下。
“剩下的时间的给你们复习。”
提前讲完课的步以容,非常宽容地说道。
之后,他朝苏北的方向看了眼,说:“018同学,你可以坐下了。”
“是。”
站了足有三个小时的苏北,冷飕飕地应了一声,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步以容拧开保温杯瓶盖,喝了口水,然后笑着对上苏北挑衅的视线。
而这时,坐在苏北后面的墨上筠,敏锐地发现——步以容跟阎天邢的水杯,竟然是同款的。
不。
准确来说,是情侣款的。
因为款式虽然相同,但瓶盖颜色稍微有点不一样。
“苏姐。”
墨上筠朝前面喊了一声。
“嗯?”
苏北往后一倒,顺势跷起二郎腿。
墨上筠朝步以容方向扫了眼,然后靠近苏北耳侧,低声道:“不要放弃跟恶势力的斗争。”
“……我会努力的。”苏北如此说道。
将她们俩的话语听在耳里的段子慕,默然地将墨上筠的笔记本还给他。
“谢了,”墨上筠接过笔记本,看都没看一眼,而是直接道,“要答案可以找我。”
“……不用。”
段子慕嘴角微抽。
好意被拒绝,墨上筠也不介意,好好地坐了回去。
“去训练了?”还在研究笔迹的丁镜,抽空朝墨上筠问了一句。
“嗯。”
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答案,被墨上筠承认了丁镜也觉得正常,但想了想后,丁镜又觉得不大对劲,然后问:“被罚的?”
“……嗯。”
犹豫再三,墨上筠还是让阎天邢背了黑锅。
恐怕是料到了,丁镜得到答案后就将事情就此翻篇,很快她将笔记本推向墨上筠,问:“全国广泛分布的野菜,25种,都是些啥玩意儿?”
墨上筠看了她一眼,“……你前几天不是还在给任予科普吗?”
丁镜莫名其妙,“什么时候的事?”
墨上筠叹息,“跟他介绍哪些野菜能吃。”
当时丁大佬还收获了任予无数崇敬的眼神。
提及这个丁镜就有些恼火,“我知道的都是俗名、别名,还有方言,这些野菜不是有学名和俗名的区别吗?”
“……”
墨上筠无语地拿过笔,给她刷刷刷地写下25种,顺带给她备注了一下别名。
见她这么爽快,丁镜便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虽然学生空有一身本领却被理论知识限制住,但不得不承认,丁镜的态度很认真。
这种认真是在丁镜身上很少见到的。
她不像其他学员一样习惯上课,相反,她看起来甚至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她在上课的时候,却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摒除周身一切的影响,而且这种状态里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仔细形容的话,墨上筠觉得,这应该是焦虑。
可能连丁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丁镜在强迫自己学习。
*
在距离考试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步以容随便点了几个代号检查笔记。
步以容没有让他们将笔记本拿上去检查,而是点到代号后就直接过去拿他们的笔记本翻看。
这些应该都是上课有点走神的,笔记做的都不尽如人意,全部被扣掉两个积分,而苏北的笔记本,步以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客气地朝苏北打了声招呼,就当着苏北的面划掉了两个积分。
苏北只能会以冷笑。
就这样折腾了五分钟。
还以为代抄笔记肯定会被检查的墨上筠和段子慕二人,却发现步以容检查完苏北后,就直接离开了这一块区域。
段子慕和墨上筠不由得交换了个眼神。
——真有这么宽容的?
步以容似乎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有些不合乎常理,但,又不能去否定他的这套准则。
他出奇的宽松,又出奇的严厉,这两者诡异地融合在一起,竟然一点都不觉得违和,反而有一种——“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的味道。
如果他不跟阎天邢用情侣保温杯的话,墨上筠或许会以公正客观的心态给他打一个极高的分数。
可……现实啊。
步以容发放试卷的时候,教室里倏地走进来两排教员。
他们就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学员的积分表,监督着他们的测试。
这架势,见识过的已经麻木,但第一次见的,着实被吓出一身冷汗,尤其是胆子比较小的……被您一双锋利的眼睛盯着,连名字都不会写了好吗?
本来理直气壮的,都被弄得心里有些发虚起来。
“字写好一点儿。”
拿到试卷的时候,墨上筠特地朝丁镜叮嘱了一句。
“看心情。”丁镜倔强地回应道。
轻笑一声,墨上筠翻看着手中的试卷,两分钟扫完所有题目,然后抬笔写下005的编号后,就开始答题。
百分之九十都是今天所学的内容,其余的都是比较灵活的主观题。
墨上筠从写第一个答案开始,笔就不间断地运作,她好像在看题的时候就了解所有答案,只负责把答案一一填上去,根本没有停顿的时间,一路顺畅地写下来,时间刚过去一半的时候,墨上筠就将整张试卷都给填写完了。
虽然有“满分”的目标,但自负的学霸是无需再检查的,所以最后一个答案填完后,就直接将笔盖给盖了回去,笔放下。
她将试卷拿起来,递给了站在过道满脸懵逼盯着她是否在作弊的教员。
注意到墨上筠交卷的动作,丁镜看了眼自己的试卷。
“……”
靠哦,她才写了三分之一!
墨上筠究竟是个怎样的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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