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终于在入夜时下了一波小雨。
巨型城市中,各处灯火早早铺开,只是大半被墨沉密集的楼宇背景拘着,又有晚高峰交通拥堵的蜿蜒尾灯,俯瞰下去,便如同曲折开裂的岩层下,喷薄欲出的熔岩,红黄光芒在雨幕中晕开,乍看去倒似有燎原之势。
罗南站在一栋摩天大厦顶楼边缘,注视初入夜时的湖城。
自从又一轮棋路开始后,他先后与吴珺、山君谈话,又更新“透镜插件”,观照梳理雾气迷宫结构和“百神冢”脉络,这些都是极耗时间的。不知不觉,又已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
他看了看表,大约就是午夜前,本轮“暗雷”棋路又要演算结束。
如果继续有“随堂测试”这一环节,时间还会提前。
“战棋化”模式下,他固然能在现实世界中做一些事,可时间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与“沉浸模式”相比,孰优孰劣,倒是难说。
这种节奏下,罗南本没有必要再跑湖城一趟,以他现阶段的能力,只需往仁和中心投注一个念头就处置了。可又想了想,他的大范围精神感应能力终究是以“速写”为根底,新开辟的这条线索,头回分析,还是到现场更周全些。
由于对爷爷所在的那种疗养中心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罗南下意识就以为,仁和精神疗养康复中心应该也在城郊,开一片地,像个大医院似的。可真按照文慧兰给出的地址到这边来,才发现这个康复中心虽是市郊,却是在一处最寻常不过的大楼内,没有什么户外空间,就算是病房之类,大约也是从停车场改建的。
是的,就在大楼最底层,在当代“立体城市建设”的风潮下,基本就是“回收层”那种路数。
在这点上,夏城和湖城都是大哥别笑二哥,谁也不比谁干净。
这种场地,康复效果什么的,罗南并不报什么希望。
或许正如文慧兰所说,这就是一处“定点处置”的场所。
罗南从顶楼到这边,颇是费了一番周折。他怀疑,如果他不是精神感应专精,可能找不到一个正经的进入这康复中心的路径。
这倒让他联想起当初“黑杰克”那座地下竞技场。
都是一样的风格。
这处“康复中心”有没有李维的股份呢?
唔,李维搞个地下赌场抽水还勉强能说得过去,搞这种地方,又图啥?
罗南挥去这不靠谱的想法,走在康复中心内部。这里应该是奉行着节约理念,照明什么的,也是能怎么节省就怎么节省。这倒给罗南行了方便,复杂的光影环境,让他可以凭借简单的心理暗示,大摇大摆地在走廊里穿行,哪怕护工什么的从他身边经过,也视若无睹。
文慧兰的“作业”全以新奇灵感出彩,就一个地址和简介,其他的病人资料之类,一概没有。
谁去过深蓝世界,谁是荒野游民,也不会给你标注清楚。
当然这难不住罗南。
在“康复中心”走一圈儿,心里就有了谱:
荒野游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与畸变种肆虐的野外环境进行充分物质交换。食物、水等一切维持生命的能量来源,都是“原生态”的,受畸变环境影响最充分,所以他们大都是有畸变隐患的“脏人”,其实就是“生命年轮”的成长阶段斑驳混乱,生长发育过程中,充满了随机性,随时可能被畸变食材等外源性因素诱导突破人体相对稳定的形神框架。
罗南给这种“生命年轮”特征,随意起了个名,称之为“斑生轮”。
当然,“斑生轮”并不只是荒野游民的专属,大型都市圈里的低收入群体,无法精细控制日常营养来源,经年累月下来,也会呈现这一特征,这也是现阶段“脏人”群体迅速扩大的原因。
要想区分,还要引入其他维度的考量。
至于他今天专程来研究的目标,就是那些去过深蓝世界又在非常恶劣环境中作业的人员,则是另一种情况。
要说罗南日常接触的、进入过深蓝世界的人员也有一些。可他们基本上都是能力者乃至超凡种,最次也是袁无畏这样极可能经过特殊调试的家伙,“自我逻辑”已成,对于外部环境的适应性就不具备普遍规律。
相比之下,那些曾在深蓝世界轮换工作的“矿工”,大都是缺乏超凡力量的普通人。数量更大、条件更平均,“生命年轮”的痕迹就要清晰得多。他们可能就在“斑生轮”的范畴中,也可能不在,只是有那么一段时间,生活在比地球这边更加狂暴激烈的高能环境中,从事高强度工作,大都很难适应,“生命年轮”有明显被催化刺激、剧烈更迭的现象,罗南称之为“暴生轮”。
嗯,顺带着,前面孙嘉怡、章莹莹那种好像隔绝在高能环境之外,“营养不良”的生命年轮则称为“弱生轮”。
有了这些留存在“生命年轮”上的痕迹,区别起来就很容易。
很快,仁和康复中心内部病号,乃至于全球有关人员就给筛选了七七八八。
这里有在SCA留下真实档案经历的,也有一片空白或是全然虚假的。
显然无论是李维还是其他势力,都不会是乖孩子。
这些人员肯定没有关于深蓝世界的完整记忆,甚至自身的思维记忆都七零八落,全无逻辑。
可是罗南可以给。
不只是墨拉诚意匮乏的情况简介,还有黑狮和山君,他们讨论得兴高采烈,魔符也甩着锁链尾巴,听得津津有味,顺便将一些关键信息传输过来。
罗南就将这些信息搭建成基本框架,大致搭成一个模子,随即引导这些人员入梦,让那些粉碎的扭曲的变形的记忆片段,如纷纷扬扬洒落的碎纸片,落在其中。
然后就是“简单”的排序拼图,纯粹是一个找逻辑拼算力的过程。
如果必要,罗南还有“通灵图”可以加速这个过程。
当然罗南也没有忘记李泰胜,从公正教团与李维的技术合作模式,或许能更容易梳理清楚作用在这些破碎扭曲记忆上的力量脉络。
就让他多打几个电话吧。
还有一点,从这些存在“暴生轮”痕迹的前矿队成员身上,罗南已经确认了,深蓝世界那边,应该比地球这边受“日轮绝狱”影响而成的高能环境,还要更加激烈,而且作用形式也有一些微妙的差别,这应该也是“规则差”的一种。
用这种“规则差”反过来再去套那些精神状态无偏差的正常人,稍稍调几个参数,考虑到装备防护等情况,曾前往深蓝世界工作生活,从事“上层项目合作”的人员,也就呼之欲出。
虽然从现阶段了解的情况看,那些研究人员前往“矿区”的可能性不大,可他们在深蓝世界的工作生活时间,却远比轮换的“基层矿工”来得漫长,听闻的消息应该也会有相当的规模。
这就是一个灵感思路带来的拓展延伸。
大家就一起来做这个支离破碎的梦吧。
罗南信步走进一间病房,里面六个病号,睡过去的三个,发蔫的一个,上网的一个,还有一个在床边玩指甲。
整个屋子里,“指甲君”其实才是目标对象,罗南倒也没有强求他现在睡觉,进入那个人造的梦境里,更充分地提供、比对信息。
目标对象很多,时间还很长,他也有足够的耐心。
倒是这个所谓“康复中心”的一些人,他们快速衰败的“生命年轮”,不太容易承接“耐心”这种奢侈品。
罗南走到窗前,窗子没有窗帘,只有防盗防走失的铁栅栏。在这种“回收层”环境下,窗帘什么的,意义不大,甚至这种带窗户的房间,也算是一等席位了。
从天空而降的雨水,到此处时已经与上面楼体滑落的泥水浑搅在一起,顺着略有些坡度的路往更深处滑下去。
罗南静静注视着黑暗中流淌的泥水,有些恍惚。
其实他的理智还在正常运转,所以他非常明白,突然间情绪的起伏,是因为他最近一连串的操作,反复激发翻搅百亿人的情绪记忆,使人心浊流愈发沉渣泛起,反过来对他造成了一定的“污染”。
毕竟以前罗南大都是靠着“魔符”的本能,让它下手,再加上有“祭坛蛛网”沉淀、“乌沉锁链”隔离,大多数时候,他本人都能“一尘不染”。而如今,罗南主动运用了“入梦法”,且是走了“梦神孽”的路子,魔符只是他操作的工具之一。
亲自下手,难免要溅点儿血迹污渍,嗅到些腐烂气息。
当然,暂时这还都是小问题。
地球虽有百亿人口规模,但现阶段进化水平偏低,精神领域建构和力量层次有限,哪怕人心欲望无边无际,能够带动的“反作用力”也就那回事儿,事后花点儿时间调节下,也就是了。
可不是还有“百年序列”吗?
还有未来终将抵近的“中央星区”。
看上去,他此前思量的“鸠占鹊巢”的打算,要比计划中困难多了。
另外就是……
罗南扭头,扫过貌似寻常,空气却格外凝滞腐臭的房间。
卫生条件只是一方面,那种“生命年轮”完全脱轨且不可逆衰败的味道,他很不喜欢。
这种事儿,有人不知道,有人仅限于知道,有人知道但可以装不知道,也有人知道却不在意……而达成这一切的前提,总要有一定的距离,能够“眼不见为净”。
经年累月驻留在此,恐怕李维这种人也不会太开心。
偏偏,罗南覆盖全球的“灵魂披风”一定程度上抹去了原有的“距离”,先前一掠而过也就罢了,如今想再视而不见,还挺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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