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头垒的外墙,再一层是黄土,里头用平整的木板又隔了一层。这房子在于俗世农家而言,实在算得上难得精细的盖法。
一间房,不大也不小,中间置了一个偌大的火盆,通红的炭火埋在底下,上头盖着一层柴灰,偶尔“辟啵”一声,扬起来冲面的火气和热尘。
房门紧闭着,整个房间暖得,在座有些人禁不住冬日里冒汗。
但就是如此,马奔原还是有些瑟瑟发抖的把整个身体缩在被子里,紧紧裹着,只露出来干瘦,白发苍苍的一颗脑袋,还有一双全无精气神的眸子。
单看这情景,实难想象,这位出圣村上一代猎头,年轻时曾力可搏虎,而今这样,若是搏命出手,也仍能与青壮八品武者拼个两败俱伤。
马奔原床铺正对面的一面墙上,依序挂着他这一生所用过的全部十六套弓矢。最小的,好似孩童的玩具,而最重的一把,是一把三石巨弓,就连配套的箭矢,也比寻常所见粗重许多。
此刻,沈春生正站在这面墙下,一把一把将弓取下来,试着拉开弓弦。
“春生,选得怎么样了?”马奔原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温和的询问。
“原爷……我还是觉着轻。”沈春生这一会儿工夫,已经试到第九把了,两手轻松拉开来一个满月,又松开,反复几次之后,终是将手中长弓又挂了回去。
一屋子面面相觑,无声惊叹。还有的,就是老怀甚慰的欣喜。
此时房间里除了沈春生和马奔原,还有村长夏谷,猎头马当关,以及一众村老。许落本该也在座的,但近来被岑溪儿看住了,每日在家读书,不好去请。
“祖宗保佑,这一回我出圣村若得保全,将来必可兴旺。”
村长夏谷说了一句,余下众人纷纷赞同。
“且让春生先试着吧,叔伯们聊自己的。”马当关辈分不够,在这屋里仍只能站着说话,“燕国势大,新近消息,我庆国前方又失两城,致流民溃兵数万,正四散奔逃。还有,这几日,又听闻两个村子遭了祸害。周遭村庄,大多都已经准备逃亡了。”
马当关说完,屋子里众人顿时脸上都没了刚刚的喜气,转而忧虑、沉默了一会儿。
“这横祸。想不通啊,想不通……刘家皇帝老来失心疯了吗?竟放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不过,主动向燕国开战”,反正是在自家的地方,一位村老气愤开口,毫无顾忌的拍着膝盖骂皇帝,“疆土,钱粮,兵员,战将,谋臣……我庆国哪一样比得过燕国?这仗怎么打?他还当是八百年前开国那会儿,兵圣爷在的时候么?”
在座但凡有些见识的,都知道他说得没错。
庆国八百多年前开国之时,确实曾经一度十分强横。当时三军统帅,世称兵圣诸葛,一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但那只是曾经,哪怕兵圣爷的传说至今仍旧人尽皆知,但自他未尽大业而中途陨落之后,庆国,早已经不是那个庆国了。
如今,哪怕只是在天南一域,庆国也不过是天南诸国之中较为孱弱的一个势力,只能在夹缝中艰难生存。而刘家这一代的皇帝,虽说做不到励精图治,却也还算识时务,从不卷入任何纷争。
就这样,庆国好歹过了几十年安生日子……而今老皇帝已经九十多了,却突然主动向天南强邻燕国开战。跟着连战连败,丧城失地,致使无数百姓卷入战祸。
这事儿太没道理,任是谁都想不通。
“说的是没错,可是,我们纵是再想不通又能如何?”村长夏谷无奈道,“朝堂上的事,哪里是我们寻常百姓管得了的。眼下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保全咱们自家村子吧……当关,你继续说。”
“是,谷爷”,马当关整理了一下道,“当关正好还有两件事,要向各位叔伯禀报。”
“你说。”
“第一件事,因为前方破了那几座城,眼下说是有流民数万,正往咱们这边来。他们中大多走的是大路官道,笔直往丰城方向去。但也有少数走的小道,要从咱们村里经过。我日前已经叫人沿途设岗,防止盗窃抢夺。同时,又在村口支了一口大锅,烧些热水,供那些流民取用。后来,我看他们实在可怜,就又在锅中加了些骨头和谷粒,烧成清粥……这件事,当关自作主张,不知对错……”
马当关还想往下说,夏谷抬手暂时阻止了,与床上躺着的马奔原对视一眼……两位老人脸上都有些担心之色。
“终归你已经做了,就做到这样吧,但绝不可再多……”马奔原正色道,“升米恩,斗米仇……再多,流民就要把我出圣村的善心,当作希望了。将来他们若是无处可去,我们养是不养?养得起吗?养不起,他们又会怎么做?……记住,那不是我们一个村庄能够承担的。”
“你叔叔的意思,流民,也可能是乱民,明白了吗?”夏谷补了一句道,“而且接下来战祸会持续多久,谁都无法预料……我们既然决定坚守,那么无论什么,都该节俭,多加积攒才是。这日子,还不知道要熬多久呢。”
马当关正要答话。
“还有”,马奔原似突然想到,又补充说,“你接下来安排人在村口看守,流民过路,一次同行最多二十人,只许分拨过村,且要小心防范……我担心,贼寇会混在流民里进村,而后趁机发难。”
他这一说,在座村老全都露出警觉之色。
“是,当关记下了。接下来一定小心防范,不敢疏漏。”马当关险些不自觉就将出圣村至于困境,面有愧色。
马奔原把手从被子底下抽出来,摆了摆,把这件事情揭过去,“好了,说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事”,马当关脸上神色又沉重了几分,“逃兵、贼匪……他们近几日打下的村子,都把村中男丁,尽数砍杀了,一个不留。”
劫掠,即便都说是烧杀抢掠,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何况其中有些村庄,并未强力反抗,夏谷颤声问道,“这是为何?”
“我原先也想不通,后来找了一个夹在流民里的兵士询问,他说……”马当关咽喉动了动,“他说,朝廷这几日刚下了旨意,对之前战事……败降不计,溃逃不计……只要那些溃兵、逃兵可以斩首而回,不但免罪,还有封赏。他们不敢去惹燕国军队,就……斩杀村民与流民中的男丁,割去头颅充数,领赏。”
“……”
整个屋子一时间充满寒意。
“天下间,竟有这等丑恶之事。”夏谷气得整个人都有些发颤。
“好”,这种时候,马奔原竟突然叫了一声好,“这样也好,我出圣村绵延不知多少年,今番正好,生死存亡……那就决死一战。此番若得延续,我出圣村必然不同。”
“嘣~”
“嘣~”
他正说到这里,两声沉重的弓弦颤响,空气间余音振动,嗡嗡不绝于耳。
“原爷,就这把,正好。”沈春生双臂舒展,正咬牙将一柄长弓拉成满月。
所有人震惊侧目。
“两石弓?!”
“春生才十一岁。”
“这是……”
“怎么可能?”
马当关也是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在旁道:“春生前些时候,拜了溪儿那个秀才相公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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