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原谅我无法平心静气地用第一人称回述这起令人心碎的事件,或许引用关记者的文字叙述,更为客观一些:
腊八前的一夜,天冷得出奇。从蒙古草原一路呼啸赶来的北风,集结在枯荣镇,懒得继续南下,就地开始打家劫舍。拆迁工地上残留的旧木板子、破塑料布以及沙粒和黄土趁机加入了这冬季最后的狂欢,夹裹在风中,横冲直撞。龚家破旧的院门,在风中吱吱呀呀响了半夜,仁德老汉听着这响动,佝偻着他那副苍老的身躯,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忙活。
他知道,今儿黑晌将是这所老宅子矗立在枯荣镇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夜了,而在这里生活过的家人们,必定都会回来和它做最后的告别。仁德觉着,那吱吱呀呀的门响啊,一定就是亲人们陆续回来的信号。
门响一声,仁德老汉就认为是回来了一口人。他热情地招呼亲人们一一上了炕,给大家摆上瓜子和锅盔,并挨个儿给沏了酽茶,他招呼全家老小只管吃喝聊天,谁也不许下地帮忙。仁德乐呵呵地宣布他要亲手给全家人做顿团圆饭。他先是在火炉上架起小锅,给大家熬上了一锅八宝粥,然后又在灶锅的笼屉上撒上一层全家人都中意的黄米面,张罗完这些,他坐在灶前有节奏地拉起了风箱,开始和大家拉呱家常:
“娘,可算是回来了,孩儿们都想你了。这半年多跑哪儿了?”
龚罗氏盘坐在热炕上,点燃了那秆长长的旱烟秆子,噗噗地吸着,直到过了瘾,才腾出嘴来说:
“找你大去啦。娘这一听说要拆迁,怕你大万一将来哪天回家时找不着路,就思谋着去找他,好歹跟他通报一声儿么。没想到你大真是人老了话多,拉住娘一聊就聊到了今天。要不是怕耽误了娘回来过生日,他还不想让娘走唻。”
仁德憨厚地笑了笑,继续有力地拉着风箱,点头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大怎样,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龚罗氏回答道:
“挺好,我看他过得倒比咱滋润。成天介还是和那帮老伙计,品着扣碗茶,聊着德先生赛先生。我劝他跟我回去一趟,他不肯回。他说他喜欢的那一套,在现如今不吃香了,回来怕跟别人没话说。”
仁德宽慰老太太道:
“不回就不回吧,由着我大。赶明儿等送走了你们,我去找我大。”
龚罗氏闻言拉下了脸,用烟秆敲打着饭桌的台面,呵吼仁德:
“快呸呸呸!别瞎说。你还有大民和二平等着操心唻,你去找他做甚?”
仁德笑而不语。
木兰从炕上下了地,要帮仁德拉风箱。仁德伸手推开了她,对她说:
“大民他娘,你快上炕歇活着哇,就你这身子骨还能拉得了风箱?回头不是你散了架就是风箱散了架,哪一个我也修不好。”
大家听完,都哈哈地笑了。
仁德转过脸又冲二平娘说:
“二平他娘,你过得怎样?那边还挤不挤了?我想着应该是比咱们这头强多了哇?”
二平娘吐出一嘴的瓜子皮,拍着大腿说:
“强!强太多了!我这一走才算是看清了,其实哪里都比咱们这头有规矩。你看看,这都过去几十年了,你们一点改进也没有,人们一遇着个屁大的事,还是打破脑袋地争啊抢啊挤呀撞呀,真是没个意思。说实话,要不是老太太过寿辰,我才不想回来呢!”
仁行懒懒地半躺在炕上,靠着被窝垛子,眯着眼说:
“小嫂子,你这话说得不对。人活着就得争就得抢,不争不抢咋出人头地?”
仁德笑着数落仁行道:
“仁行你这人也真够倔,几十年过去了,还没改得了你这个臭脾气,就爱跟人争个短长。一家人关起门说话,哪有个谁对谁错的,人家愿说啥你就让人家说去呗。你呀,好好陪咱娘拉呱拉呱哇,一会儿天一亮,就又该各奔东西了。”
仁德老汉一边陪着大家拉呱,一边手下忙碌。不一会儿工夫,黄米糕蒸熟了。仁德站起身,掀开锅盖,把热气腾腾的粘糕从笼布上抠下来,倒进一个瓦盆里。然后挽起袖子,双手蘸了凉水,开始麻利地轧糕。轧糕这活儿,干起来非常有仪式感,这么一弄,过年过节的气氛就出来了。小然到底是个孩子,吵吵着要吃刚轧好还没下锅油炸的面喜糕,仁德老汉连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他指指正躺在炕上滚来滚去的亲圪蛋,吓唬小然道:
“你大伯就是小时候喝了滚烫的热食才烫出了毛病,咱可不敢再吃这么烫的东西了。小然不急,爷爷马上给你炸。炸过了,起泡了,热气就放出去了,你爱吃几个就吃几个,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带回去吃。”
仁德招呼秀娟、木兰和二平娘一起来帮忙捏糕,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到底是包红糖馅还是豆沙馅,是包成圆片片的形状还是糖三角的样子……仁德老汉听在耳里,热泪盈满了眼眶。
这一顿饭,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亲情满溢。
鸡鸣三遍的时候,屋外又起了风。一股强风把门都给顶开了,寒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筷子散落了一炕。仁德老汉知道这是亲人们要走的讯号,于是他轻轻打开房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就算圆满了,哪有不散的筵席唻?走哇,走哇……”
随即,院子里刮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那风打着转,带着哨,转过了厢房,转过了空地,又转到正房的房檐下,绕着挂在房檐边的一根根滴水冰柱挨个转圏,仁德老汉抬起手往空中挥一挥,说:
“盘山上的和尚现在也懒了,好多年腊八节都不来送冰,人们都快忘了这习俗了,就你们还挂记。行啦,吃冰也就是那么个穷讲究,意思意思就行了。小然少吃点哇,凉的吃多了回头又得咳嗽。”
可那旋风还是盘旋着久久不肯散去。仁德老汉回头冲屋里说:
“大民、二平、秀娟,那些碗筷我来收拾,你们出门送送大家伙儿,他们不想走唻。”
三人应声出了家门,然后随着那股旋风一起消逝了。
告别了亲人,仁德老汉仰望着晨光熹微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返回屋内,默默地打包了一篮子吃食和杂物,也抬脚出了门。
乌托街上,路灯已经熄灭,黑沉沉的街道显得狭窄而悠长。这不禁让仁德忆起了小时候上私塾时的情形,也是每天早上擦黑就起床,走上这条清寂的石板路,可儿时的感受却是那么得温暖,即使是同样寒冷的冬季。记忆中,李铁匠家的铺子似乎从来不关门,无论起多早都能看见李铁匠正在为赶路的骡马钉脚掌,那叮叮铛铛的响声啊,回荡在整条乌托街上,清脆而悠扬。仁德喜欢看高大的骡马悠闲地甩着尾巴,享受着被人侍候的酥麻,鼻孔里呼出一管又一管白白的热气。而如今的乌托街上早已没了铁匠铺,整条街死一般寂静,偶有饥饿的野狗夹着尾巴经过,看见早起的仁德,发出几声无聊的狂吠。
仁德经过武装部,停下脚,出神地望了望那雕梁画栋的门楼,儿时的记忆又一股脑涌上心头。他静静在站在门前听了听,仿佛听到童年时的那只蟋蟀还在门前石鼓下嘟嘟鸣叫,而大门里面那沙沙的声音想必又是早起的长工在清扫院子。仁德默默地从篮子里拿出一把香,抽出三支,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在门楼前的石缝里。他还想再对着这处承载着儿时美好记忆的祖宅说些什么,可不经意看到门楼上方挂着的摄像头,顿觉兴致全无。
仁德继续向东走去,不远处就是秦三儿家了。仁德推开破败的木门,进到院子里,看彩灯还在没心没肺地一闪一闪,那块基业长青的牌匾被砸得歪七扭八扔在屋檐下,整个院子乱得像是被人洗劫过。仁德叹了一口气推门进屋。屋里的温度感觉比室外还要低,阴冷得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仁德看转运老汉正睁着眼直挺挺地躺着,于是他喊了一声:“转运老哥,我来看你啦。”然后便把篮子放下,从里面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碗碟。仁德给转运老汉喂了两口油炸糕,又喂下半碗八宝粥,之后转运老汉便闭了嘴,怎么也喂不进去了。仁德拉住转运的手,深情地说:
“老哥哥,要是还能咽下去,今儿就尽可量地多吃点,兴许这就是最后一顿啦!”
转运老汉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怎样,牙关竟真的又松开了。于是,仁德就那么一边认真地给转运喂食,一边和他拉起了长话:
“老哥哥呀,咱们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回头看看真失笑,这也算是一辈子?活得还不如一条爬虫唻,想来真是憋气得慌。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人都是打小过来的,小时候呀,觉得这一辈子长得很,都不知天高地厚地将来想干出点啥名堂,可过着过着这一辈子就这么灰不出溜地要结束了。你记不记得,我还上私塾那会儿,我跟你说,将来长大了,我就想当个学堂里的先生,教书育人,让咱全中国四万万同胞都知书达礼。你说这算个啥,肯定没问题……慢点咽,慢点咽,小心噎着。我慢慢说,你慢慢吃,咱们还有时间,不着急啊。你还记不记得,你要去当兵那会儿,你说,等立了战功回到镇上,争取当它个大队支书,领着大家伙儿一门心思过上好日子。我说你肯定行,你的本事我知道,比那镇长都不差,咋不行呢?现在看来,咱俩都太荒唐了……”
仁德一直紧握着转运的手,仿佛是和一个健全人在唠家常。转运老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仁德问他:
“转运老哥,我一直想不通,咱们这一辈子咋就过成这个样子啦?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仁德看看转运老汉,总觉得他似乎还有心智,要不为啥听着听着,眼角好像有浑浊的泪溢出?于是,仁德往里炕挪了挪,还想再和转运多说些知心的话。可这时候,原本静谧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了轰轰的机器声,仁德知道,那催命的铲车果真还是来了。于是,他只好重重地叹息一声,默默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转运老汉的手背,算是跟这位发小兄弟做了最后的道别。
仁德替转运关好家门,又轻轻合上院门,随后从篮子里拿出一张写着“屋里有病人”的字条,贴在了大门外的显眼处。管用不管用,他没把握,但这是他能为转运做的最后一点事。做完这一切,他头也不敢再回地朝自家的方向踉跄而去。
乌托街上,新一天喧嚣的序幕已经拉开,只不过,今天的气氛与往日有所不同。仁德看见一辆辆铲车从他的身旁隆隆驶过,有工人在街道两旁忙着插红旗拉横幅,间或还有三五一群的警察站在路边抽着烟聊闲天,显然,他们是在为迎接某个庆典而做准备。仁德看着这场景,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于是只管佝偻着身子继续前行。
有人在路边冲他喊话:
“老汉,别乱走动了啊。一会儿这条街就戒严了,只许出不许进。”
仁德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一口气摸回自家的院子。
他紧紧关上大门,把木门栓子插实。回到屋里,他又将房门也用插销别住,还格外加上了一把锁。然后,他转身来到米袋子旁边,从那里小心翼翼地刨,最终刨出两枚手雷,轻轻地把它们放在炕上。他又从抽屉找出一根麻绳,然后,一头绕在了房门的插销上,另一头拴到手雷的拉环上。忙活完这些事,仁德坐在板凳上静静地抽了一支烟,随后又起身认真地净了面、刮了脸。洗漱完毕,他找出一身新衣给自己换上。收拾妥当后,仁德找出一瓶白酒,咕嘟嘟一口灌下,然后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说:
“行了,走哇。找地方说理去!”
他上了炕,从容地躺进被窝,把手雷搂在怀里。迎着腊八的晨光,仁德老汉安然地入睡了。
此时,拆迁办临时会议室内,一场誓师动员大会正在激昂的情绪中召开。拆迁办经理一脚踩在椅子上目光炯炯地说:
“乌托街上最后的这二十八家钉子户,不管他们使出什么手段对抗,今儿你们就是用牙也得给我拔出来。听见没有?”
包括二平在内的几十个青皮后生齐声嘶喊:“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
经理继续说:“时间紧,任务重。咱们只有大概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十点钟,奠基仪式准时开始,必须在这之前干净利落地解决战斗。哪怕残留下一点点尾巴,都会让周副省长和洪总在现场下不了台。明白不?”
众青皮回答:“明白!明白!明白!”
“省政府是全力支持我们工作的,今天市县镇三级警力都会到场。你们要跟警察打好配合,警察能唬住的,先让警察上。遇上那些玩自残的,类似什么**的割脉的,鸟都不用鸟他,警察怕粘事,咱不怕。绝不能拖泥带水地跟他耗时间,咱耗不起。相反地,你们要想办法进一步激怒他。他玩儿得越大,死得越快,房子就腾得越早。要是遇上那些装死狗,打死骂死不出门的,你们就进屋给我强行抬。只要抬出那个院门,咱们的铲车立马推进。一分钟,房子已经没了,剩下的,任他咋闹,不关咱的事,自有警察去收拾。要说咱老板,做事那真叫一个大气魄,一下子给咱调来二十八台铲车,一家一台。这大家伙虎视眈眈地往每家门前一停,光这阵势就得吓走他一半。兄弟们,有洪总这样有底气的老板撑腰,你们还怕个??”
“?都不怕!?都不怕!?都不怕!”
“还是那句口号,来,一起喊:拆拆拆!狠狠狠!洪总神武!洪江必胜!”
末了,经理振臂一呼:
“好了,弟兄们,抄家伙,开拔!”
语毕,四辆金杯车杀气腾腾地驶上由县城开往枯荣镇的官道。
在距离枯荣镇百十公里外的高速路上,一辆加长的奔驰轿车在一辆警车的引领下也正向着枯荣镇急驶。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仰靠在后排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驰而退的荒茫原野,久久沉思。坐在前排的保镖回过身子,谄媚地问道:
“洪总,指定老激动了吧?回到出生地,是不是看着哪儿都觉着亲?”
中年男人回过神,伸了伸腰肢,懒懒地说:
“亲个屁!一畦破地,一帮穷鬼。只不过到了这噶哒就不由得想起我爷爷了,老爷子在这儿为我们洪家掘了第一桶金啊,可以说没有他老人家的贡献就没有我们洪江集团的今天。你们都要感念老爷子!”
保镖诚惶诚恐地赶紧双手合十回应道:
“是是是,洪老爷子英魂永存、永垂不朽!”
在十多公里外一条坑坑洼洼的国道上,有一辆长途汽车夹在缓慢的早高峰车流中,也正一点一点向着枯荣镇挪动。车上的大多数乘客,还在车子起步又刹车的摇晃中昏昏欲睡,只有一位坐在最前排的老太太,已早早收拾好了行李,心急火燎地看着前方熙攘的人群,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她正是失踪了半年多的龚罗氏!
沿途的农产品集市鳞次栉比,早起赶集的人流和各式的三轮车摩托车架子车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已经耗掉了半个钟头,长途汽车才往前挪了不到一里地。龚罗氏越来越显得坐卧不宁,她一会儿催促司机多按几下喇叭,一会儿又自个儿把头探出车窗,冲前面喊话:“让一让,让一下哇!”长途车司机被龚罗氏的举动搅得心烦气燥,转脸呵斥道:
“嫌慢你坐飞机去,别给我在这儿添乱!”
可龚罗氏确实心急,离开家整整半年了,她早已归心似箭。而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猜想,家里人一定都已经早早聚在一起,单等她这个主角现身。
又过了一会儿,龚罗氏被堵得实在失去了耐心,于是,她对司机说:
“师傅,你给我踩一脚刹车,我就在这儿下车算啦。”
司机不耐烦地停了车,嘴里骂骂咧咧:
“事儿真多。这么急,急着要去投胎不成?”
龚罗氏下了车,跺跺发麻的小脚,信步朝枯荣镇的方向走去。从未离家这么久,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看着是那么地亲切,就连司机骂人的话,也是乡音啊,听起来都不那么令人憎恶。龚罗氏现在的心情,无比豁达和愉悦。
半年前走出枯荣镇的时候,她怀着一腔复仇的怒火,决心要和姓洪的做个了断。为此,她孤身一人,揣上那把曾经带给她耻辱的王八盒子,绕开火车站、躲过飞机场,专挑不安检的长途汽车坐,一路辗转内蒙古、河北、辽宁、吉林,最终到达洪安通的老家黑龙江。她四下里打听,从哈尔滨寻到大庆,从佳木斯又转到牡丹江,走遍了这个省的每一个城市,都不曾打听到洪某人的一丁点下落。后来,经人指点,她又寻到洪江集团位于沈阳的总部,在人家公司的大门口死磨硬泡了一个星期,最终也没能进去。站岗的保安看她可怜,私下答应帮她打听打听老板家人的事。又溜溜地等了半个月,保安才得了信。保安告诉她说,洪总家的老人早就都不在世了,别说是他爷爷,就连他父亲也在前年下了世。
这消息直把龚罗氏听得目瞪口呆。保安好奇地问,这么执着地找洪总的家人是为了何事?老太太怅然地说:
“为了讨一笔陈年旧账!”
保安替她惋惜道:
“那没戏了!现如今的民风可不比从前,谁还认父债子偿的道理?”
虽然在心里一直推测过,洪安通或者他那个结巴儿子洪武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可亲耳听到这个消息,龚罗氏还是感到心头一震。这几十年来内心沉淀下来的往事,像一块石头,一直压在她的心上。如今闻听此言,她说不清那种感觉是失望还是踏实,只是觉得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唉,人没了!人没了那些仇恨也就瞬间失去了意义。随着这些仇恨的消散,龚罗氏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也失去了意义。看看眼前这个灯红酒绿熙来攘往的城市,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得知消息的当晚,龚罗氏在沈阳街头找了一家小饭店,破例点了二两白酒,自斟自饮。饭店老板觉着这老太太有意思,居然一个人滋滋地品上了小酒。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唠起了嗑。老板问她:
“大娘,您老高寿啊?”
龚罗氏放下酒杯,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老板吃惊地问:
“一百岁?”
老太太眯着眼呡下一口小酒,又抄起烟秆慢悠悠地品起了烟。老板从后厨喊来了老板娘,俩人一同坐下来围着这个奇怪的老太太问东问西。
龚罗氏倒也有问必答,把一家老小如实地介绍给了两个热心的听众。当然,她撒了一个关键的小谎,只说自己在家闷得慌,所以独自出来转转,没有提及那些千里寻仇的琐碎事。老板听完羡慕地挑起大拇指说:
“大娘,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来,我陪您老喝一盅,今儿这顿,饭钱酒钱我全免了。不为别的,就为跟您老沾点光。你说,这是得有多大的福气呀,儿孙满堂,完了你还这么健康,还能一个人当背包客,游遍全国的好山好水。我们太服你了!”
老板一句话,倒点醒了龚罗氏。是呀,四世同堂,自个儿还这么硬朗,还有何求呢?什么姓洪的姓黑的,早化成一把灰了,跟死人还计较个甚?他的孙子愿意来拆,就让他拆么。拆了旧的他还得给盖新的唻,他想折腾就随他去!到哪儿住还不是一张床加一张被?像她这一辈人,能一路坎坷活到今天,已是最大的福分,还要求更多的东西干啥?龚罗氏觉得自己仿佛顿悟了,一下子看开了好多事。人活着,都该有一个梦。她那一辈人的梦,就是活下去,现如今,这个梦已经实现了,而且继续实现下去,也毫无问题。仁德想必也有梦吧?他的梦是什么呢?应该是企盼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大民的梦呢?肯定是想把他的厂子搞红火,活得更提气些。二平呢?这孩子没什么梦,要说有,估计也就是四处多搞几个钱。小然呢?小孩子家能有什么梦,无非是梦想将来能考个好大学。没问题,都没问题,身处这样和平的年代,只要不发生兵荒马乱的事,所有的梦统统都能实现。龚罗氏突然觉着生活是如此得美好,美到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立马到家,坐在温暖的炕头上,重新开始体会原本那看似平淡的一切。
于是,她拍拍肚子站起身,挎上包袱,对老板说:
“吃饱了。你俩慢慢吃,我要回家啦!”
老板目瞪口呆地望着夜色中那个蹒跚的背影,对老板娘叹道:
“这老太太真是个神人!”
辗转了五趟长途车,历经三天三夜,龚罗氏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下车的地方,离枯荣镇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对现时的龚罗氏来说,即便再远的路,都可以用脚来丈量。
一个多小时后,上午九点多,龚罗氏终于走到了东马市口——乌托街最东头的起点,到了这儿,就算是进镇了。
东马市口从来不乏热闹熙攘,今天依然不例外。龚罗氏远远就看见前方人头攒动,黑压压地围成了一连片。老太太在外围踮起脚往里瞅了半天,可还是只看到了一堆后脑勺。于是,她也不管那么多礼节了,硬是侧身钻过人群。她本想一脚踏上乌托街,踩着乌黑的石板路,直奔那温暖的小院而去,可等从人堆里钻过去,却发现前方有一排警察挡住了去路,警察的身后还拉起了警戒线。龚罗氏抬眼往头望去,只见长长的乌托街南北两侧都站满了人,都像她这样被警戒线隔离着,街上却空荡荡地几乎没个人影,只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背着手晃来晃去。
龚罗氏拉了拉前面一个警察的袖子,小声跟人家说:
“同志,咋了这是?又闹非典了?我老了,不怕,让我过去,回趟家。”
警察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审视了她几眼,问道:
“谁呀你是?这儿戒严了,任何人不许穿行。”
龚罗氏正想回答,一旁看热闹的乡邻四女认出了她,热心地帮她跟警察确释说:
“她就住这条街上,可有名儿了。老太太都快一百岁了,让她过去哇。”
警察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别添乱啊!这儿不是吉尼斯,没人跟你比岁数。后边去,后边去!”警察边说边推推搡搡地把龚罗氏撵到了人群后边。
老太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悄悄问四女:
“这是闹甚运动唻?自个儿家咋还不让回了?”
四女神秘兮兮地说:“人家这是在强拆唻,都围了快俩钟头了,整条街只许出不许进。现在里头就剩下几家钉子户了。对了!对了!我仁德叔也在里头,你快绕着道回家看看哇。”
龚罗氏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她急忙转身就走。四女在身后追着问:
“半年多不见,老太太你这是去哪儿了?”
龚罗氏随口支应了她一句,连头都没顾上回,沿着人群的外围一路向西颠儿去。
乌托街的西头,强拆的队伍已经拆到了仁德家门口。两个警察上去推了推门,又敲了几下,见没人应声,于是退到街边对拆迁办的人说:
“该你们上了。”
青皮们都转过头来,看向二平。板寸笑嘻嘻地冲二平喊:
“到你班了!上啊!儿子强拆老子的房,这可有看头。”
二平有些犹豫,在众人的注视下,磨磨蹭蹭地走向大门口,使劲推了几下,然后又找了根铁丝从门缝伸进去捅咕了好半天。拆迁办经理在后头着了急,冲二平喊:
“龚平,你他妈的搁那噶哒干啥玩意儿,绣花呢?这眼瞧着就十点钟了,周副省长一到,马上就奠基,哪还有闲工夫跟你耗。你上不上?你不上的话,把钱让出来,别人上。咱可把话说到前头,谁拆掉的谁得这份奖励,到时候你可别叽叽歪歪。”
听了这话,二平一咬牙,抬腿朝院门踹过去,哐当一声就解决了问题。
一伙人随着二平涌进小院,直冲正房而去。二平上前推了推房门,发现也**上了。于是他挪到窗户前往屋里张望,明晃晃的阳光把玻璃反射得像一面镜子,二平看不太清里面的状况,只大约瞅见个人影,好像是在炕上安睡。他敲了敲玻璃,里面的人没动静,仿佛睡实了。他想张口叫,可想想又不知该怎么称呼。正犹豫间,有其他队员等不及了,抬脚就要踹门。二平赶紧拦下来,嘻皮笑脸地说:
“你们踹开了,到时候钱算谁的?我承包的片儿,我来!只是进门后,还得麻烦哥几个搭把手,帮忙把老汉抬出去。出了力的少不了好烟抽啊。让开,我要使大招了!”
二平踹了几脚,都没踹开,身后的青皮们哈哈大笑。二平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往后退了几步,把胳膊往紧夹了夹,嘴里喊了声去你大爷的,然后整个人侧身就撞向屋门。咔嚓一声,门板被撞得散了架,二平跟着一头跌进屋里。他正想潇洒地耍个鲤鱼打挺给外边的人看看,可还没来得及翻身,其实也就那么一秒钟不到的工夫,屋里就发出轰隆隆连续两声巨响。
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巨大的气浪掀翻了屋顶、炸碎了玻璃,同时也将二平整个人抛到屋外,重重地甩在了南墙根。二平下意识地喊了一句爹呀,然后便晕了过去。
爆炸发生前一刻,龚罗氏刚刚一路小跑到达武装部门口。到了那儿,她就再也不能往西穿行了。两条和乌托街垂直交叉的警戒线隔离出了一片区域,也把整条街分隔成了东西两段。隔离区中间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扎眼的奔驰轿车,轿车外直挺挺地站着一个戴墨镜的保镖,面无表情。空地上还有七八个警察手拿着警棍正来回巡逻,这地方禁止任何人穿行。龚罗氏猜出车里肯定坐着一个大人物,但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一把掀起警戒线,哈下腰就钻了过去,可刚走两步,西马市口的方向突然传来闷闷的一声巨响。龚罗氏感觉脚下的大地似乎颤了一下,而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收缩。这响动震得眼前那辆奔驰车也呜啦呜啦地响起了警报。老太太被这冷不防的警报惊得有些心慌,一时定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这时,奔驰车的后排玻璃降下来,洪俭中探出脑袋冲车旁的保镖问道:
“咋回事儿?”
保镖对着耳机小声问了几句,然后躬身来到车窗旁,向洪俭中汇报道:
“洪总,没事儿,就是西边有个钉子户自爆了。事主龚老汉当场死亡,咱们的人都没事。”
洪俭中听完保镖的汇报,冲窗外吐了口痰,愤愤地骂了一句:
“操,真他妈丧气!”说完一闭眼,又升起了车窗玻璃。
龚罗氏就站在离车不远的地方,那句关键性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这镇上再没有第二户姓龚的人家,听到那个龚字的一瞬间,龚罗氏感觉自己刚刚愈合的心口又被人刺啦一下残忍地撕开了。那种感觉已然不是浅薄的疼痛,而是一种悲沧、绝望、痛苦、仇恨和羞愧交织后的五味杂陈。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她在生活面前像小丑般挣扎了一辈子,而在她即将谢幕之时,生活报以她的仍然不是掌声,而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击碎了她所有的梦,她又变成了那个倚着门框喝着西北风数落叶的破落户,变成了那个顶着寒风盈着一眶屈辱的泪水走出武装部的小罗娘娘,变成了那个背着僵硬的亲圪蛋神神叨叨地晃在乌托街的断肠人,变成了那个举着斧头劈天砍地想要唤回仁行的疯婆子……龚罗氏抬眼往西边望了望,一股浓烟正在升起,仁德憨厚的面庞似乎也隐在烟雾中,他还是那副惯有的神情,摇着头叹着气对她说: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一巴掌打得她摇摇晃晃,眼前一黑,几近摔倒在地。龚罗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当然她什么也抓不住。只有肩膀上的包袱,随着她的伸臂滑落下来,重重地砸中她的脚面。
这一砸,惊走了她脑海中所有的幻像。那疼痛的脚面骨仿佛是在提醒她,还有机会和生活做最后的一搏。龚罗氏定了定心神,往四下里一看,发现乡民们都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而警察们则都步履匆匆地往西边集合,似乎无人注意她的存在。她慢慢俯下身将包袱捡起,同时偷偷捏了捏包袱最下层的位置。那个硬梆梆的手柄就隔着一层包袱皮顶在她的手心里,于是,她机警地将包袱拎起,就势搂在怀中。
奔驰车旁的保镖朝她走过来,挥手示意她退出警戒线。龚罗氏摇摇头,冲保镖说:
“我不是过路的,我专程来找洪总。车里那位就是洪总哇?”
保镖走到她的近前,上下打量了一阵,开口问道:
“你是谁?你认识我们老板?找他干啥?”
龚罗氏理了理衣襟,一脸镇定地说:
“你只管通报,就说我手上有个他爷爷留下来的物件,专程来还给他。”
保镖转身过去禀报,龚罗氏在身后故意大声地嘟哝:
“我再找找,别忘了带。人老了,就爱犯迷糊。”
边说边用右手托起包袱,然后把左手伸进去摸索了好一阵。等她把枪头摆正,把枪栓上了膛,又把扳机隔着包袱皮套上右手的食指,洪总那边已经落下车窗,冲她在招手。龚罗氏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然后故作老态龙钟地向着奔驰车蹒跚而去。
走到车门跟前,保镖伸手要拿过包袱检查,龚罗氏往怀里搂了搂说:
“洪家私人物品,你看不方便。”
保镖迟疑地看向老板,洪俭中白了他一眼,笑着批评道:
“你也不用表现得这么尽责,太他妈假了。她一个走路都打晃的老棺材瓤子,还能伤得着我不成?一边去,干你的正事。”
龚罗氏装作耳聋,只是谄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洪俭中并未下车,仍然仰靠在后座上,只管盯着龚罗氏上下地瞅。
老太太主动报上名号:“老总好,我娘家姓罗,我是……”
洪俭中摆手打断她的话,懒懒说道:
“你爱是谁,我没工夫盘查你。我爷爷年轻时认识的女人多了,你说了我也分不清。只要真是我爷爷的遗物,价码随你开。行啦,打开吧,让我瞧瞧。”
龚罗氏也不辩解,只管把包袱皮解开,一样一样地往下翻。旁边保镖机警地瞅了一眼包袱里的内容,见无非是一件又一件的旧衣裳于是就转了头继续四处警戒。
洪俭中努嘴指指包袱,问龚罗氏道:
“就这破玩意也想来骗钱?”
龚罗氏摆出一脸神秘的微笑,小声说:
“别着急,好东西哪能搁在上头,你往这儿看!”
洪俭中往外探了探头,正想伸长脖子看个究竟,不料,老太太却呼地一下将整个包袱顶到他的眼前。洪俭中本能地想缩回头,但为时已晚。
龚罗氏的右手一直勾着扳机,单等机会最好的一刻。
扣动扳机的这个动作,这半年来,她在脑子里已经演练过几百遍,只不过,现在目标由原先假想的爷爷、父亲换成了眼前的孙子。所以,当洪俭中靠近时,她没有丝毫的惊慌,动作娴熟得如同抄起烟秆掸掉残余的烟灰。随着食指的勾动,龚罗氏的意念跟着到那颗陈年的子弹挣脱了枪膛,又冲破包袱皮,然后从洪俭中的右眼钻进去,又从他的后脑勺飞出来,最后在车内的顶棚上开起了一朵碗口大的血色菊花。
一旁的保镖眼见大事不妙,麻利地从腰间拔出武器,对着龚罗氏连开数枪。
可怜龚罗氏老太太连一声痛苦的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像踩上电门一般,在一阵短暂的痉挛后扑倒在地。粘稠的鲜血在冬日里冒着热气,汇成一股流向乌托街的青石板路。
砰砰砰的这几声枪响,惊起了树上的一群闲鸦。黑压压的鸟群扑棱着翅膀四散奔逃,有几只落在了武装部的屋脊上,发出凄厉的怪叫。
周副省长的轿车刚下高速,他正在闭目养神,口袋里的电话突兀响了起来。皱了皱眉,他犹豫着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声音:
“跟您汇报个事,洪总刚刚被村民枪击了,人已经断了气,没得救了。”
周副省长说了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然后,声音沙哑地冲司机说:
“掉头,回省城!”
小轿车原地打了个转,又风驰电掣地驶回高速路。周副省长往下出溜了出溜身体,整个人仰靠在座椅上,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转动颈椎。转动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来自言自语道:
“他妈的,这些买卖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司机听见后排的动静,回头窃窃地问:
“领导,回到省城后往哪儿开?”
周副省长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前方,然后摸出手机,熟练地拔出一个电话:
“静静啊,我的安排有变,今儿下午得了空,你到凯伦堡等我吧。”
有几只乌鸦飞过高速路上空,抛下几泡稀屎,正好全落在周副省长轿车的挡风玻璃上。司机探头瞧了瞧上空,小声骂道:
“都说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咋没把你们冻死呢?只会祸害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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