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枯荣镇 > 第十五章

?  亲圪蛋,是我哥,就是我那个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的大哥。

  要是他真能听得见,很想对着夜空跟他聊聊天,说一说兄弟之间的心里话。我想帮老人们跟他解释解释那一碗糊糊和那一段不堪的岁月,可是任我怎么想像,他在我的心里却永远长不大,一直定格在那个在炕上滚来滚去的元宵娃娃的状态,这让我很心痛。

  我爹上次给我打电话时,顺嘴问了我一句,他问我如今这个杀气腾腾不可一世的洪俭中,是不是洪家当年难产生下的那个孩子。于是我上网查了查洪俭中的年纪,就是1961年生人,我告诉我爹说应该就是同一人。我爹听了以后,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出声。

  早些年,一赶上瓢泼大雨的天气,我常听见我爹我妈和我奶奶坐在炕上拉呱我哥的事。我妈说,要是那天不下雨,刘大夫就不可能在床上那啥。要是痛快点走,路上也就遇不着洪镇长,没准儿我哥就有救了;我奶奶说,要赖还得赖那个姓洪的王八蛋,他要是不把大夫截走,好歹大夫也能给亲圪蛋打上一针,或许就止住痛了;我爹说,别争这些没用的了,孩子就出生在那么个年景,要是有饭吃,谁还会去熬那碗要人命的榆树皮糊糊?

  可镇上的乡邻却劝他们说,这就是命啊,命苦别怨政府,命赖别怪社会。

  是啊,就当是命吧,否则还能有什么更宽慰人的解释?

  亲圪蛋的命,注定了只能感受这个世界一百八十天,然后深埋于泥土之中,用他小小的身躯滋养枯荣镇的麦粱黍稷。而洪家孙子的命,注定了能好好地活下来,然后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再杀回来铲平这枯荣镇上的一草一木。

  枯荣镇如今已拆掉了近三分之二的房子,只剩以乌托街为轴的这一片中心区域还在四周断壁残垣的废墟围困中坚持屹立。当年的奋进园,后来叫人民公墓了,现在也已经被推土机铲平。镇上说了,将来枯荣镇改造完成之后,坚决禁止土葬,洪江集团会免费给乡民们盖一个相当气派的墓园,名字都起好了,叫永生会馆!五星级酒店的标准,每个村民按人头一人给分配一个大理石小格,用来存放骨灰盒。从现在起,新死的人全部要火葬,以前下葬的可以从坟里捡一些尸骨装在骨灰盒里,盒子公家免费发。总之,创造一切条件、克服一切困难,都要逝者住到新家去。

  亲圪蛋的尸骨是我爹去捡的。我爹回来跟我们说,坟里的东西早已腐得不成样子,只剩下小小的一堆白骨架架,而且就连骨头都酥了,一碰就断。我爹说,可能是亲圪蛋这孩子营养不良导致缺钙,骨质疏松造成的。我听了很伤心,生气地问我爹,那还去动它干嘛,一动不就连个人形都没了吗?我爹说不动不行啊,上头说了,这叫移风异俗、退坟还耕,这是大政方针,容不得商量。我爹还说,秦三儿就没去捡他爷爷秦作主的尸骨,想赖在那里不动,结果限期一到,人家连招呼都不跟他们这些钉子坟打,推土机直接就开进来了。轰隆隆的大机器并排开进去五台,只转了几个来回,把整个公墓就给推平了。墓碑、骨头、棺材板子,连同浮土一并被推成了两座小山,各家先人的尸骨被混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秦三儿最后是从狗嘴里抢下了一根骨头棒子,都搞不清是不是他爷爷身上的,也只能将就着装盒了。

  我爹叹息着说,眼下就看乌托街上这些老住户们能不能顶住这一股拆迁风了,只要房子还能留下,就没断了根。我劝我爹说,还是抓紧搬了哇,小心哪天这帮疯子也是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又开着推土机过来,把房子也给推平了。算啦,算啦,甭跟他们治这个气,还是跟我到省城住哇。我爹跟我分析说,不用慌,他们应该不敢这么蛮干。坟是坟,房是房。坟里埋的是死人,房里住的可是活人,哪朝哪代也没听说过为了盖房就去活埋人的。我觉得真犯不着冒这个险,可我爹说马上就到腊八节了,怎么也得坚持到那一天,假如我奶奶还没回来,到时候,哪怕是一家子在老房子里给老太太办个百岁阴寿庆典,也算对她老人家这一辈子是个纪念。老汉说得情真意切,我只好又依了他。

  我心说这个洪俭中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比他爷爷、比他爹还要坏,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流氓儿操蛋。姓洪的这一家子就出不来一个有人性的东西!我发誓,即便我的厂子被那帮大粪制造机给开闲会说闲话拖累倒闭了,我也认账,绝不去求他姓洪的王八蛋!

  其实把话说回来,即便厂子这情况非得巴结上省级领导才能解决问题,我也不一定非得通过他姓洪的这条线。没了胡屠夫,难道真吃连毛猪不成?我看只要潜下心来琢磨,事情总能找到别的解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么。厂子这事,说当紧也当紧,说不当紧,其实也不当紧。眼下,不愁吃不愁喝,又不是眼巴巴地专指着工厂那点收益活命,我急个什么劲?钱么,挣多少是多?秀娟看别的姐妹戴上金项链了,她也想买一条,咱一拍胸脯就能给她买得起,这就行啦;小然看人家别的孩子吃麦当劳,他眼馋,咱不眨眼地就能给他也点个什么套餐,这就够啦;我爹赶明儿真来了省城,说不想跟我们合住,想自在点,我转头就可以为老汉置办一套一居室,这也就可以啦。钱再多了,就是个数,没啥生活意义了。所以说,我想把这个厂子再弄得好一点,其实治的是一口气,说好听点,是个上进心,并不当紧。

  眼下,倒是小然的咳嗽,我真得当个事地琢磨琢磨了。这在我,是个当紧而且愁人的现实问题。

  这孩子跟他妈在海南待了一个礼拜后,俩人回来了。去了人家那儿,好好的,一声都不再咳。一回来,刚下飞机,又开始吐心吐肺地咳嗽上了。这么看来,孩子这病还真就跟这儿灰涂涂的天气有关系了,没准真是那个PM2.5给闹的。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也一天到晚地刮黄风,刮得天昏地暗地,风里的沙子打到脸上都噼里啪啦地响,人出去走一趟,回来满脸灰。不过,在家门口那么一抖,跟狗抖毛似的,扑棱扑棱头发、抖抖衣服,就全掉了,对人的影响反倒没有那么严重。那个时候如果也有什么指数的话,应该至少是PM250,甚至是PM2500。不像现在这家伙,叫个PM2.5,颗粒太小了,看不见摸不着,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甭说是狗抖毛,估计戴上防毒面具也不一定能挡得住。

  现如今的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越发展问题越多。有些问题指望谁都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解决。最近我也上网查了查,发现敢情在发达国家几十年前也都发生过雾霾这种事,那就不奇怪了,看来咱们现在也是追到那个阶段了。我看网上好多人因为这个雾霾骂东骂西地,有的说是政府急功近利,为了“基地批”一个劲地“批地基”,结果发展上去了,环境恶化了;有的说是企业太黑心,只管撅起屁股冒黑烟,不管他的儿孙和老爹,发的是断子绝孙的财;还有的人说全都是农民没规矩,到处烧麦秆污染的。说啥的都有。我想搞清楚,到底是因为甚,可查来查去,网上除了愤青们瞎吵吵,没有更多的官方解释。偶尔跳出来俩专家,这个说是全球气候变暖闹的,那个又说是城市高楼太多,阻挡了空气的流动造成的,我听着都不太靠谱。别的地方的情况咱不了解,反正像我们省这种能源基地,一天到晚地挖挖挖、烧烧烧,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污染了空气。

  前些天,省里召开了全省工业企业界别的座谈会,我也被叫去了。我以为要受什么表彰,结果到了会场一看条幅,写的是创全国卫生城市动员大会。会议是由省工业局组织的,请来周副省长坐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副省长活人本尊,确实有官威,脸上一直是似笑似威的表情,基本不用变幻。表扬人的时候,台下的人看起来,周副省长像在笑,批评人的时候,看着又像是怒。而且人家就连鼓掌的时候,都有模有样,不像我,就知道伸出俩巴掌叭叭地乱拍,人家是十个手指交叉缓缓地碰,一看就有领导架势。周副省长用挺长的篇幅强调了创全国卫生城市对我省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最后提出要求,要求全省工业企业在此期间总体上要完成停工百分之七十的指标,具体来讲,民营工业企业全部停工,关系到民生的国有工业企业原则上减排百分之六十。潘局长带头鼓了掌,台下也跟着响起掌声一片。我一时有点没转过弯,心说这停工有什么好鼓掌的?但是人家都鼓,也就跟着寥寥拍了几下。潘局长打开话筒正要宣布散会,结果周副省长临时起意,宽厚地问在座的企业家们还有什么高见。我瞅台下的这些老总们,你看看他,他瞅瞅你,谁也不敢吱声,我心说,真是一帮怂货!于是我冷不丁站起来,喊了一嗓子:

  “省长,我就想问问,评完卫生城市咋闹?还停不停工?要是开了工,那卫生城市的牌牌还保住保不住?”

  台下笑成一片。我看周副省长的表情这回有变化了,他皱了皱眉转过脸来低声问潘局长:

  “这?货是哪个单位的?”

  他没注意到潘局长前面的话筒还开着,台下全听到了。大家都看向我,哄笑成一片。笑哇,我才不管这一套,我说的是事实么。眼下这雾霾都持续这么久了,断断续续小半年,政府还不拿出个解决办法来,光知道争个破奖有啥用?真是一帮大粪制造机!我着急的是,天气成天这么灰突突地,大人好将就,可苦了这帮孩子了。

  小然这孩子,从小身体底子就薄,咱跟别人比不了。不是我娇情,实在是这里面有情况。

  秀娟怀他那一年,正赶上下岗潮。我们县厂那种破企业更顶不住了,我是搞行政的,是最早被撵走的一批,1999年就被轰出厂门了。秀娟搞一线生产,比我多坚持了半年,结果2000年她一怀孕,厂里可算找着由头了,天天找她谈话,变着法儿地逼她下岗。秀娟为了保住工作,连产检都不敢请假。头几个月她妊娠反应得厉害,可是她不敢明晃晃地吐,怕人家车间主任嫌她误工,于是她每天出门前,在家拿一个塑料袋从领口塞进衣服里,用双面胶把袋子一边粘在胸前,一边粘在衣服上,想吐的时候,她就那么用手把领口一撑,假装低下头咳嗽,偷偷吐进去。秀娟回来跟我商量,说要不把这孩子先打掉算了,结果她这话让我奶奶听见了,老太太严肃地批评了她。我奶奶说:

  “要!咋不要?工作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厂子今天吓唬你,你就不敢怀了。要是它一直这么吓唬你,难道你还要绝后不成?”

  最终秀娟还是下了岗,孩子当然也就继续怀着。但秀娟这人吧,她心思重。自从下岗以后,心情一直闷闷的,中间生了好几次病。我劝她想开些,我说:

  “你看报纸上宣传的,人家好多下岗女工卖下岗馒头还发家致富了呢。”

  秀娟呛我道:

  “你也准备让你老婆挺个大肚子在马路上卖馒头?”

  她这个人就这牲口性格,听不进去人话。我说的就是劝她积极向上的那么个意思,她却净拿我打比方的话来挑毛刺。又不是我让她下岗,是厂子让她下的,有气找厂子撒去么,况且我也下岗了,我不也乖乖地认了?为这事治气,犯不上。上头大手一挥,全国上千万职工都潮水一般地下岗了,人家又不是单独针对我们两口子,这是国家的大政方针!你跟国家治气?那不成了政治犯了吗?犯不上,犯不上。

  另外,我听大夫说,怀孕期间的女人由于体内激素水平增加,或多或少都会闹脾气。大夫要我们男同志多包涵着点。所以,能忍不能忍的,我都忍着,不跟她顶牛。

  劝归劝,忍归忍,可我觉着小然这孩子在肚子里还是受了秀娟情绪不好的影响,生下来才五斤挂点零,黑瘦黑瘦的,皱皱巴巴地像个小老头,哭起来那小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当时护士从产房抱出来让我看,猛一瞅,吓我一跳,我心说这是谁家的猴跑出来了。倒是我奶奶经的事多,她说不打紧,想当年亲圪蛋出生的时候,也就这么个斤两,那是啥年月呀,一碗米汤就喂活了。我让我奶奶快闭嘴哇,别打这种不吉利的比方,拿一个夭折的孩子跟小然比什么。我哪里是担心这孩子能不能成活的问题,这年头听说过谁家的孩子养不活?我担心的是孩子将来长大了,身体素质能不能跟得上。这种事,跟老太太说不清楚。她们那个年代的人,光惦记死与活,压根顾不上关心素质这等事。

  小然从生下来,我就给他补各种营养,钙片、铁粉、加锌口服液、鱼肝油、奶粉、宝塔糖以及维生素ABCDEFG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吧,一样都没敢耽误。哪一项花销都不小,就拿奶粉来说,进口的,咱不敢看,估计厂长家的孩子也喝不起。国产的,总得挑个牌子货吧?咱也不能太亏待了孩子,而且太便宜的不保靠,听说都是拿过期奶粉掺了做的。我一般就挑那种印着一头小鹿商标的,我看买的人挺多,应该是性价比不错。可那也不老少钱,一罐牛初乳,张嘴就要二百多。小然一个半月就能喝掉一罐子,我当时那点家底哪儿钉得住呀,两口子都下岗,蹲在家里眼看就坐吃山空了。

  那时候,县厂刚改完制,被市领导的一个什么亲属给收购了,变成了戴玛德材料公司。戴玛德招业务员,一个月才给二百块底薪,啥保险都没有,而且三个月业绩不达标就开除。其他的工友还在那儿观望,我可顾不上那么多了,底薪再少也比真的上街卖馒头强呀。说实话,我也知道卖馒头那是公家报纸上哄人的,故意树典型,为了激励我们这帮下岗人员呢,怕有人闹事。其实算下来一天有几个人吃馒头?谁又会满城坐着公交车去买馒头?卖来卖去还不是服务附近一两个小区的事儿嘛,一天卖出三百个馒头顶到天了!一个馒头挣两毛钱,三百个馒头才挣六十块,一个月也就挣一千八百块钱,比上班强点有限,指望这个发家致富?在家发面还差不多!所以,我清醒得很,绝不能指望卖下岗馒头,于是,我第一个就到戴玛德报名当上了业务员。

  回想那时候的状态,天天那真叫个风里来雨里去,全省八十多个县,都让我给跑遍了。大客户,像那种重机集团啥的,咱没门路,连门都进不去,我就专跑那些刀具厂、机械加工厂之类的小企业。这种企业在我们省每个县都有几家甚至几十家,基本都是私营的。这种企业不摆大谱,它们更看重的是性价比,甚至就是要便宜货,所以,他们好歹能给我一个推销的机会。我得庆幸地说,因为我应聘得早,下手早,所以,我这一轮跑下来,基本上还能和客户见着面说上话,后来,其他业务员再跑就不行了,人家客户被骚扰烦了,连门都不给开,隔着门就问一句:“又是材料厂的?十块一条卖不卖?不卖?不卖去?,没工夫听你瞎圪喃!”唉!都是小买卖人,一点都不互相体量,就这社会文化,在中国,想诞生个类似吉拉德那样的超级推销员,门都没有。这话扯远了,说起我跑业务的那时候,也遇见过态度不好的,有时候,我敲开客户的门,站在门口刚说两句,人家就铛地一声把门给撞上了,要不是我退得及,脸都能给撞成照片。这种时候,我心里头也难受,也委屈,也想过退缩,可是,再一想到小然黑瘦黑瘦像个小老头似的那样子,我的干劲就又上来了。我心里头给自己打气说:

  “你别看老子现在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等收了款数钱的时候,老子的腰可就比你挺得直啦。因为啥?你掏钱了呀,你掏了钱,兜里的钱就变少了,老子挣钱了,兜里的钱就变多了。挣钱的是爹,掏钱的是儿子!”

  其实话不应该这么说,人家买了我的产品,我还骂人家是儿子,太不是东西了。可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为了我的小然,我只能在心里头让自己不是东西了。

  就这么四下里求爷爷告奶奶地跑了一年多,算是把我的市场给跑出来了。遍地开花不敢说,最起码积累了上百个客户资源。每个客户象征性地买一点,我的销量就上来了。虽说销售这种行当起伏比较大,有时候赶上点儿背的小月,一个月开不了张,但是我也有撞上狗屎运的大月。有那么一个月,我的收入竟然达到了一万八!比县长都挣得多!当然,这是特例。反正平均来算的话,月均六千差不多。这个收入标准那可真不算低,尤其在我们那个小县城。我们两口子一个月吃饭花销也就五六百,再刨除一千块孝敬两头的老人,另外即使把每个月打发亲朋好友的往来钱也算上,总共两千块顶到天了。每月剩下四千块养孩子,我看怎么也够了,绰绰有余。

  其实县城的生活很安逸,又稳定又自在,出来进去全是熟人,办个事总能找到后门。周末也不用带着孩子逛动物园转游乐园那么又累人又花钱,小县城里想逛也没有,倒也省钱。一般情况下,到了周末我们就带小然回镇上住两天,跟他爷爷一块儿下下地,在田野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也有好处。我琢磨着,将来小然大学毕业了,或者不等他毕业,只要他一上大学,我就给他在县城里买上一套结婚用的两居室,等他毕业分配时,我再托托关系找找门路,争取给他弄到县委县政府或者那些国有单位的机关里坐办公室,他这一辈子我就算给他安顿好了。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小然五岁那年,就是他在幼儿园上大班的时候,生了一场病,高烧烧到了41度,还上吐下泄地折腾,可把我们两口子吓坏了。送到市里头的化工医院一检查,人家说是急性痢疾。结果住了俩礼拜院,出来一结账,八千多块!我的个娘呀!可把我惊着了,我心说敢情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挣的这点小钱,这么禁不住折腾!孩子赶明儿要是再拉三趟裤子,这点积蓄就全让他给拉干净了。

  两个星期折腾下来,孩子也遭罪,本来就不胖,这回更脱水脱得走路都打晃了。满手背满屁股都是针眼,孩子回了家,痛得哪儿也不给坐,一坐就喊屁股痛。大人看着真是心疼。

  秀娟说啥也不干了,她说全是那个破幼儿园给传染的,小然周围净是一帮不讲卫生的小县城鼻涕孩儿,再加上几个邋里邋遢的食堂大师傅,孩子不得痢疾才怪。得痢疾都算轻的,将来指不定还会传染上什么肺结核、腮腺炎、甲肝、乙肝、霍乱、鼠疫、狂犬病甚至艾滋病!秀娟让我抓紧想办法搬家,搬到省城去,她一天都不想再和这帮小县城的人为伍了。我有些犹豫,我觉得也不至于吧,县城就那么糟糕?秀娟又说,小然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她让我掰着手指头数数,就县城这几所破学校,有哪一所能培育出上清华北大的苗子?

  这个,倒不是她危言耸听,确实是真没有,我承认。我们县里考得最好的,这些年能到首都上大学的,就俩孩子,听说一个读了个财经大学,另一个读了个邮电学院。财经嘛,我估计就是学会计,将来出来跟我爹差不多,还得打算盘,那太没意思了。邮电嘛,我寻思着毕了业肯定得分配到邮电局,然后戴个绿大盖儿帽骑个二八自行车挨家送信,那更没意思。所以,秀娟这一说,我还真就动了心了。倒不是因为她说得好听,我主要是疼小然这孩子,另外我盘算着就这么给人家打工,累死也攒不下多少钱,我这当爹的,怎么也得给小然奋斗个美好的未来呀。

  于是,在2006年的时候,就把家搬到省城,我也毅然下了海,成立了民旺金钢石厂。搞工厂的事,说过了,就不细说了。反正不用多讲,谁都能想到,因为我等于是白手起家,完全靠贷款,所以,刚开始钱紧得要命。但是就这么个情况下,我也没敢在小然身上节省。真的,作为当爹的,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小然从生下来到现在,不管从吃的喝的还是穿的用的上,我没亏待过这孩子一丁点。虽然创业那几年忙,每天半夜三更才能回家,可进了门我第一件事就是给孩子冲一瓶奶粉,小然这孩子喝奶粉一直喝到小学毕业。我不管别人咋想的,我觉得咱家的孩子底子薄,就是得多补,马不吃夜草不肥么。除过吃喝,在情感上我也是一样加倍地呵护着这个孩子,从没让他受过一丁点委屈。有的时候,他妈批评他,我都向着他说,甚至当面就批评秀娟。我跟秀娟说男孩子的尊严很重要,千万不要伤着。

  只是今年以来,我的事太多,心情老是不好,把孩子忽略了,结果让小然咳嗽了这么久,很是自责。所以这次,娘儿俩从海南一回来,我不等秀娟张口,主动就跟她商量还是去人民医院再认真地检查检查。秀娟听后,眼神立马变得柔和了,不过嘴上依然不饶人,说我终于知道小然是亲生的了。我不在乎她挤兑我,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头也是着急,就等着我这句话呢。

  此番到人民医院,我琢磨着,副院长是找不成了,陈总出了事,再提他的名头肯定不好使。于是,我四下打听了打听,看还有什么门道。终于得知人民医院下面还有个国际医疗部,我原来好像见过这牌子,以为国际嘛,肯定是给外国人看病的,没太在意。闹了半天这回才知道,敢情谁花钱都能当一回国际友人,就是费用要贵得多。贵就贵吧,为了孩子么,花几个钱算什么。再说了,我早讲过,这年头,能花钱解决的事,别求人,浪费笑脸。

  果然,我们在这个国际医疗部现时挂号,现时就看上病了。说来也巧,来国际医疗部巡诊的竟然还是那位严专家。看来,老话说得好啊,没有花钱的不是。平时挤破脑袋排不上严专家的号,这回一花大价钱,翻起眼皮就见着了。

  严专家早忘了我们是谁了,这样也好,省得尴尬,而且还能让他从头给仔细看看。所以,这回我和秀娟也就不再表现得那么低三下四,我特地让秀娟打扮得贵气点,现在这社会,就认这个。专家看得果然认真,跟上回一点也不一样了。严老详细地询问了小然病史以及治疗经过,又拿出听诊器给小然前胸后背地听了个遍。我们很满意专家的这种态度,秀娟悄悄在后背捅了我一下,我知道那意思是夸我这回终于办了件明白事。

  检查完,专家就安排小然住了院,专家说小然这个病,貌似只是个咳嗽,可病因不寻常,跟雾霾有直接关系,不是几片药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进行全面的调养治疗。我插话问了句,全城那么多人都吸这空气,不都好好地么,为啥小然就得了病。专家耐心地解释说,人跟人的体质不一样,就比方是喝酒,有人一瓶进肚都没事,可有人喝一杯就倒。这道理挺浅显,我一听就懂,原来专家也会说家常话。严老还体贴地提醒我们,为了孩子的未来,不要怕花钱。住了院再做各种检查的话,更方便,绝大部分的检查不用出病房,医生会推着仪器进病房来给检查,随检随出结果,不用等。秀娟说好好好,住院最好,就想住院。

  于是,小然这么着就算是正式住院了,我心踏实了一大截。人交给医院里,感觉像是锁进了保险箱,心里头总是觉着就没那么慌了。大人是这么想的,可这孩子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嘟嘟囔囔地说不想住院。我估计他是怕耽误功课。我心说这小然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不知道哪头轻哪头重。秀娟安慰孩子说:

  “放心哇。妈给你请个家教,让他每天来病房给你上课。咱就请那种一对一的辅导,学校讲啥咱讲啥,肯定落不下课。”

  可小然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咱得尊重孩子的意见啊,于是问来问去,才知道原来他是怕住了院,让同学们更笑话他。小然说,从那天上课被老师笑话,让他吃人血馒头起,同学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华小栓,同学们还互相传,说小然得的是痨病或者非典,传染性巨强,吸进小然的一个唾沫星子就会中了毒。

  你说现在这些孩子们也真是的,口德咋那么差?家里咋教育的?一个个穿得光鲜靓丽的,牙刷得比珍珠都白净,怎么说出来的话,却满嘴喷粪呢?

  秀娟安慰小然说:“你只有把病治好了,不咳嗽了,他们才不会说那些屁话。你这么咳嗽着去学校,不是更让孩子们拿你取笑么?听妈的话,安心治病,甚也甭想。没有个好身体,一切都是零。你将来还要给妈考清华考北大,毕了业还要分配到政府大院当大官坐小车唻,你的身体千万不能垮!”

  小然勉强就算同意了。我跟秀娟商量,我俩还是一块在医院陪床得了,两个大人守着,有个啥事好照应。秀娟却不同意,她说:

  “你该上班还上你的班。你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还把厂子给我弄回来,继续当你的大老板。孩子大了,越来越懂社会了,互相都有个攀比。将来,我们小然跟人家说起,我爸是老板,腰秆子也挺得直呀。你看你现在,算怎么回事,半死不拉活地,像个看守内阁总理,有今儿没明儿,甭给小然丢了脸。男人得有个男人样,陪床这种事,你甭管!”

  其实厂子为了创建卫生城市已经停产了,我去了也没事干。可是秀娟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地天天腻在他们娘儿俩身边,就是装也得装出个事业蒸蒸日上的样子来,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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