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千秋这一刻终于明白,李崇明出来之前对他说,要斩断最后一点希望是什么意思。宗谱除名,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对于这年头的皇族来说,那算得上是最严厉的处罚,比夺爵软禁甚至赐死都严重多了。毕竟,只要不是满门皆斩,父亲死了儿孙照样有皇位继承权!
至于前例——请参见赫赫有名的汉宣帝刘询。祖父自尽,父亲获罪被处死,自己甚至在牢里长大,结果如何?只要有人想扶一把,照旧入继昭帝,君临天下!
可一旦出宗,那就是降为平民,子子孙孙不再享有皇族的身份。更何况,这不是皇帝的处分,而是李崇明自己的请求,更何况不止他本人,他直接请求的是把父亲嘉王这一系全都从宗谱中除名,也就是把父亲兄弟以及将来的子侄等等全都摘出去了!
在众多文武那错愕意外的目光之中,皇帝的眼神变得幽深了许多,随即,他瞥了小胖子一眼,果然就只见小胖子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个名义上的侄儿。
小胖子一直很讨厌李崇明的讨好卖乖,讨厌对方常常得到师长夸奖,讨厌对方和人打交道时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甚至曾经不止一次恨不得这家伙赶紧去死。可如今这个死敌一败涂地,甚至当面请求将整个嘉王一系宗谱除名,他却觉得心头有些空落落的。
那不是轻松,也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五味杂陈的情绪。
在一片寂静之中,终于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皇上,前有魑魅魍魉之辈蛊惑嘉王横行不法,后有徐家父子这样的逆贼作祟,嘉王世子如今这请求,也算是杜绝今后再有贼人利用嘉王一系图谋不轨。皇上若怜惜他父子等人,不若赐封民爵,在金陵另外赐第居住。”
说话的三相余建中见一双双眼睛俶尔投向了自己,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嘉王世子既然曾经以好学上进闻名于宗室,除宗籍为民之后,也可为官出仕,不能为贤王,日后说不定却能为名宦,造福一方,未必就不是好事。”
不愧是江陵余氏,还真能说!
越千秋不得不服气余大老爷这张嘴,可当他看到小胖子竟然眼睛一亮,随即仿佛若有所思评估起了这种可能性,而皇帝更是微微颔首,仿佛对这样一个建议颇为赞许,他就意识到,只要今天早上李崇明能够在那样险恶的局势下没有真正从逆,而且活下来,就会有这个建议。
也就是说,不是徐家父子蠢,而是皇帝套路深!没有这两个逆贼,说不定也会钓出其他逆贼,反正,该铲除的威胁那就要铲除掉,不论是从肉体上消灭,还是在精神上彻底杜绝某种念头,总体来说都是一样的!
至于李崇明,只要人聪明一点,运气好一点,不要在关键时刻踏错一步,那么别说能保住性命,哪怕没有他叫小金出手,说不定也有别人出手相救,至少也能在关键时刻保住自己乃至于家里人的下半辈子富贵。至于权势……那些藩王真谈得上有多大权势?
想通了这一点,越千秋嘴角微微翘了翘,随即就上前弯腰一揖道:“皇上,嘉王世子既然已经想通了,那我这个外人也不用再劝了。还请皇上怜悯他一片赤诚之心,同意他的请求。嗯,凭他的资质,将来说不定还能考一个状元出来,到时候也是一段佳话。”
其他文武官员没想到跟着余建中这个堂堂宰相建言的不是别人,而是越千秋,一时有后悔没及时跟上的人就慌忙出来附议。很快,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人都不忘同时褒扬一下李崇明的赤子之心,同时替他描绘一番美好未来。
简而言之,就是嘉王世子所请在情在理,为了他的前途和未来计,请皇帝一定要同意!
虽说刚刚是自己第二个跟在余建中后头附议,但发现李崇明已经有些摇摇欲坠,越千秋就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人拖了起来,随即冲着皇帝说道:“皇上,嘉王世子今天被这些逆贼折腾得不轻,精疲力竭不说,伤病只怕比我这情况还严重,眼下不如臣先带他回去?”
皇帝深深看了越千秋一眼,随即点头道:“好,你先带了他下去休息。”
越千秋高一脚低一脚地把走路踉跄不稳的李崇明拽出屋子,直到离开那戒备森严的院子,他方才放开手,随即冲着在院门口警戒的那几个武英馆少年微微一点头,见人一个个目不斜视,仿佛只当他们不存在一般,他这才开口说:“我放开手了,你自己小心,别摔了!”
察觉到之前搀扶着自己右胳膊的手一下子放开了,李崇明连忙双手支撑膝盖,勉勉强强站住了,紧跟着,他就听到了越千秋的声音:“我就知道,你肯定能站稳。一个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却能在这么快时间里想出奉还宗籍这个主意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软弱?”
李崇明大口大口呼吸,同时用手揉着膝盖,缓解刚刚因为跪地时间太长而产生的刺痛。直到最终渐渐缓过了这口气,他方才伸手扶着墙,缓缓站直了身体。
见越千秋已然悠然自得地往前走去,他就用手扶墙缓步跟上,等最终追上对方时,他死死盯着面前这个言行举止仿佛和旧日没什么两样的少年,带着几分期待和恶意问道:“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越千秋微微扬了扬头,满不在乎地嗤笑道,“怕我的身世有问题,然后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别开玩笑了,我的身世版本一个又一个,别说我,恐怕除非始作俑者从坟墓里爬出来,否则谁都没法确定哪一个是真的!既然从前我都活得好好的,那担心什么?”
“就算今后会死,甚至明天会死,那么就活好今天,活好当下,这不是比杞人忧天强多了?你看过鹤鸣轩出的李太白集里头的两句诗吗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我有亲人,有朋友,只要现在和大家痛痛快快乐一场,过得快活就好,想那么多以后干嘛?”
李崇明没办法想象,世界上还有越千秋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可越千秋那轻松闲适的模样又不像作假,再加上今天早上他可以说是多亏对方一再转圜,最后更是越千秋指使那个小宫女救了他,他到了嘴边的讥讽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当越千秋转身径直往前走时,他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跟随在后,当四周围不再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道:“为什么太子从前那副扶不上墙的样子,你也从来不曾想过要交好别人……比如说我?”
越千秋没想到李崇明竟然直言不讳问这么个问题,他愣了一愣,随即停下步子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最终咧嘴笑道:“小胖子从前当着皇上的面一个样子,背地里又是一个样子。暴躁,善变,自大……嗯,毛病是一大堆,可谁要皇上曾经当面把人托付给我?”
“皇上对我不错,我自然不会因为你想要结交我,又或者对我示好,我就改弦易辙,更何况……”越千秋顿了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说,“更何况,因为你和我有点像,所以同性相斥,我不喜欢你这个人。”
李崇明见越千秋说完就继续往前走,被这个回答弄得完全发懵的他不由得快走几步追了上去,直接拦在了越千秋面前:“我和你相像?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崇明,越千秋哂然一笑道:“那是因为我比你装得更好。你只不过是装成乖巧懂事,好学上进,人人都说好的皇族新秀,而我呢,则是装成为所欲为,我行我素,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宰相养孙。都是擅长装的人,我能和你相处得好那才是怪事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
即便李崇明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奢望,他仍是气急败坏地质问道:“难道太子就不会装?”
“他当然很会装啊!”越千秋抱着双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有些走神,“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样子吗?唔,师父带我去景福殿见任贵仪任娘娘,然后那时还是英王的他提着鞭子进来找茬,竟然没事打小宫女玩,师父气坏了,直接把人提到了景福殿屋顶上。”
“你知道师父怎么收拾他的吗?就这么一抓,一放,每次都是等人快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时候把他抓住。几次下来,你想英小胖会吓成什么样子?当然,事情闹成这样,皇上免不了请家长,可东阳长公主护短,我爷爷更护短,最后各打五十大板,我和师父就被领回去了。”
“而英小胖呢?他居然没两天就跑来负荆请罪,又是哭又是跪,总之一个意思,要见师父给他赔礼。堂堂皇帝独子,能做到这份上,不是会装是什么?”
李崇明只觉得喉咙发紧,就连声音也在微微颤抖:“那你为什么……”
“很简单,他知道我看穿了他会装,所以在我面前向来不怎么装,因为知道骗不过我。爱骂娘就骂娘,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拘无束。这样他觉得很自在,我也觉得没什么负担。因为压根不用猜他的心思,他就给我全都表现在脸上,而且从嘴里说出来了。”
越千秋说着就似笑非笑看了李崇明一眼:“可你不一样,七情六欲全都藏在心里,表现出来的永远都是那个乖巧懂礼的嘉王世子。你很累,其实别人也很累。你那些师长们嘴里说着很欣赏你这样的学生,可别转身指不定对身边人说,你心思太重,捉摸不透,要敬而远之。”
“当然,当别人聚集在一块比较你和英小胖的时候,一定会更偏向你。一来是因为英小胖当初被冯贵妃给养歪了,恶名在外,而且他那种性子已经瞒不住聪明人。二来,因为你更符合那些老狐狸的标准。这些人推崇的明君贤主,那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不在乎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只要你能在明面上符合他们的观感就行了。”
“所以你以为那些老狐狸是那么容易讨好笼络的?无利不起早,你看看刚刚他们那一个个急急忙忙附和你提议时的样子就能看出来。”虽说越千秋自己就是第二个附议的,可此时他嘲笑那些老大人时,却是一点愧色都没有。
李崇明还是第一次和越千秋说这么多的话,而谈得这么深入之后,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明白了越千秋一直都显得桀骜不驯,除却皇帝等少数几个人,其他大多数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缘由——既然不可能讨好每一个人,还不如把握好身边的人,其他人全都扔一边去!
该说的话越千秋都说了,把李崇明送回了他居住的那个小院子之后,见几个陌生的侍卫已经呆在了那里,料想是经过精心挑选后的结果,他到了正房门口就停住了。
“你以后也不必惦记着是我救了你,毕竟,出手的是小金姑娘,我顶多就是拖延了点时间。更何况,徐家父子也就是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别人早有提防。总之,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既然刚刚在皇上面前连那种话都能说出来,相信今后能过得很好!”
见越千秋说着就转过身去,微微一扬手便大步离去,李崇明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突然开口叫道:“越千秋,难道我们就不能做个朋友?”
越千秋脚下稍稍一停,随即复又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给出了回答:“真正的朋友,无所谓对方家世、年龄、性格,自然而然就能惺惺相惜,同生共死。从这种层面上来说,就连武英馆那些小家伙们,也不是每个人都算我的朋友。至于英小胖……”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不是迟疑,只是在寻思自己该用什么更准确的字眼。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我和他只能算是还算不错的伙伴,仅此而已。”
“所以,嘉王世子,我们就当彼此是熟悉的陌生人,这就够了!”
眼见越千秋再次一扬手,人须臾就步伐轻快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李崇明只觉得攥紧的拳头中,那指甲刺得掌心生疼生疼。哪怕是在刚刚请求革除宗籍的时候,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个运气太好的小胖子,可如今被越千秋拒绝时,他却知道,自己终究比不上。
李易铭何德何能,竟然就这样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无论是君父的偏心,还是伙伴以及下属的支持,全都是他根本就没有的!只可惜,他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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