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沧海桑田,在如今这年头,南京城中就不存在任何越千秋留有印象的东西。而昨天晚上出门那一趟,也不足以让他深入了解这座北燕五京之一。所以,早上顺利离开陈家之后,他就任由萧敬先这个老马识途的家伙在前头带路,自己闷声不响紧随其后。
大街上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巡行兵马,逮着人便是极其严格的搜身盘查,而在这时节却还不得不为了生计出门的百姓们,被拦下搜查时,自然一个个都是怨声载道,不知不觉就议论起了昨天晚上那场大火。
而越千秋跟着萧敬先,虽说被人拦下了两次,却靠着昨晚那块腰牌,没受到太大责难。几个临检官兵只不过敷衍地随便问了几个问题,瞅着他们身上不像能藏利器的就挥手放行。耳聪目明的两人,轻而易举地就分辨出了那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最最重要的一些信息。
“秦副留守还真是够惨的!就因为他平日常常大骂晋王萧敬先,这次竟是被活活烧死!”
“所以说大伙儿别抱怨,秦大人家里下人倒是逃出来不少,但他妻子儿女总共五口人却都死了,眼下官兵满大街搜查可疑人,那也不是没办法吗?”
“那个妖王简直丧尽天良,不可饶恕!”
“对,抓到他一定活剐了,告慰秦大人在天之灵!那可是难得的好官,清如水,明如镜!”
“听说天丰行里也死了两个人,还有不少人被迷晕了。那些官兵说,是妖王党羽潜入了进去,如果不是那位谢姑娘及时发现嚷嚷了起来,说不定连她都没命了!”
“我倒是听说了,那位谢姑娘可是皇上的心头肉,连她都险些遭了算计,萧敬先还真够胆大妄为的!”
越千秋听到四周围众多人都在声援死者,声讨萧敬先,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飞快思量了起来。天丰行的事情他是亲身经历,可和隋家那位副留守平起平坐的另一位副留守竟然死了,而且还是一家老小全都死绝,亲眼听到有人喝令放火的他自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而且,清如水,明如镜这样的评价明显是好到过分了,他正在琢磨那悲惨的一家人到底怎么回事,就听到萧敬先开了口。然而,与其一贯的声线比起来,此时此刻人的声音缓慢而又低沉,再加上那迥然不同的容貌,就算是从前再熟悉的人,他也担保未必能认出这家伙来。
“秦副留守和南京城其他那些大人们不同,确实是清廉刚正,足以为天下官员楷模。他这样好的官竟然遭遇如此暴行,天理难容!”
越千秋还是第一次听萧敬先如此咬文嚼字,而且那话语中虽说并不带任何气势,可他与人实在是有些太熟了,熟得能隐约听出其中蕴含的那种威压。果然,周遭的人虽说不似他这样敏锐,却因为萧敬先这话而立时鼓噪了起来。
“没错,秦副留守他是难得的好官!造水渠,修沟桥,赈灾民,恤孤贫……整个南京城谁都该死,唯有他不能死!”说这话的是个一身儒衫的青年,慷慨激昂的语句,比刚刚萧敬先的话语更具煽动力,一时间便激起了周遭更多人的共鸣。
而在这个时候,萧敬先再次不动声色地在已经群情激愤的人群中再点了一把火。他今天特意剃掉了所有的胡须,乍一看去至少年轻了十几岁,和越千秋并肩站在一起就仿佛兄弟俩,那最初莹白如玉的脸上此刻仿佛燃起了如同熊熊大火,涨得通红。
“萧敬先不杀贪官污吏,不杀奸臣权臣,却盯着秦副留守,简直是厚颜无耻,罪该万死!大家应该叩阙陈情,彻查秦副留守被害之事,给秦副留守一个死后的公道!”
而另一个书生也振臂高呼道:“对,没错,应该请皇上为秦副留守主持公道!”
越千秋眼见四周围那些本来准备查验可疑人的官兵一时面面相觑,眼见四面八方不断有人听到动静围了过来,听到萧敬先和几个慷慨激昂的文士一搭一档,成功地煽动起了百姓们的怒火,当最终聚集起来的将近千人呼啦啦往南京皇宫的方向前行时,他只觉犹在梦中。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就冲萧敬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自己骂自己,他这辈子都学不会!而且,就算那位秦副留守死得冤枉,被泼了脏水的萧敬先很火大,可也不至于如此热心帮人讨公道啊?难道人还指望六皇子会帮其洗脱嫌疑?
然而,随着自己被人流簇拥在当中,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往前走,他忍不住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萧敬先自始至终都没说,和徐厚聪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哪。如今看这架势,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眼看就是要奔着皇宫去了,难不成萧敬先和徐厚聪是约好在皇宫见面?
这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别看眼下人越聚越多,看上去人多势众,可这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谈不上半点战斗力!更何况,萧敬先答应他的兵器还根本就没有送来!
他只能按照之前“陈老太爷”身边那个小厮的人设,拽着萧敬先的胳膊,满脸紧张地问道:“大哥,我们出来是为老太爷买药的,你却管这种闲事,不太好吧?”
此话一出,四周围便有不少目光朝他看了过来,其中既有嘲讽,也有轻蔑,更有恼怒……然而,越千秋却分明发现,夹杂其中的也有不少赞同和懊恼的眼神,可这些多半也是同样后悔了掺和这一脚的家伙,却和他一样被裹挟在人群当中,身不由己地往前冲冲冲。
而萧敬先直到四周围那各种各样的情绪酝酿到了极点,这才开口说道:“老太爷平时教我们读书明理,尊师重道,更告诉我们,要敬重那些清廉刚正的大人们,因为他们才是支撑起这个天下的脊梁!现在秦大人遇害,我们只看到满大街拦人搜身,这有什么用?嗯?”
他从怀里拿出隋府那块腰牌,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和弟弟就凭着这样一块腰牌,沿路遇到的盘查几乎都是虚应故事,这还只因为我们所在的人家算不上第一等的达官显贵。想想那些到了南京城之后作威作福的王公贵族,谁会去盘查他们?”
“永清、固安、安次,那三城为什么会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不正是因为城中有文官武将和萧敬先勾结吗?寻常百姓谁能有那个能耐勾结妖王,只有那些当官的!就和这次秦副留守被害一样,如果不是城中有人窝藏妖王党羽,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抓到人!”
原本只觉得脑际一团浆糊的越千秋,此时就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终于了解了萧敬先煽动这些百姓的由来。他就知道,哪怕那位死掉的副留守大人确实很无辜,确实是个刚正清廉的好官,萧敬先也绝对不会这样义愤填膺地替人讨公道,这家伙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终于心领神会的他立时全力发挥自己的演技,依旧用胆小畏怯的语气说:“大哥,我们都是小人物,既然连那些官兵都不敢拿那些大人物开刀……”
越千秋这话还没说完,一旁就传来了一个破锣一般的大嗓门:“小人物就活该因为那些大人物的算计倒霉吗?昨天晚上秦副留守全家被害,可被烧掉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房子!秦家那一片全都烧成了白地!再说了,今天是秦家和他们的邻居倒霉,明天就可能是我们倒霉!”
被那个大汉这么一嚷嚷,四周围那些原本打退堂鼓的人们顿时悚然动容。而这时候,那个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的儒生回转身大声让让个了起来。
“南京是我们的家园!要是被那些官面上的蠹虫勾结了那个妖王,最终陷落了,我们就没有家了!向皇上陈情,官民一体,全城搜查,没道理咱们这些良民要被人反反复复地搜,那些狗官却能逍遥法外!”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顷刻之间便响彻队伍前后。越千秋眼见人们口耳相传,将刚刚听到的这些朴素“道理”传达给身边相识或不相识的人,眼见那些官兵最初还想阻拦,可在听到那越来越高的呼声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让路时,他不禁侧头看了看一旁满脸沉静的萧敬先。
不愧是玩弄人心的行家,一招直接就打中了南京城如今最大的矛盾点!
六皇子带来的那些达官显贵,再加上一千多兵马,那是外来派;而南京留守齐宣以及本来南京的那些官员,再加上人数众多的寻常军民百姓,则是本地派。
不管追随六皇子的那些家伙离开原本作为根据地的上京,而且只带了那么一点人,到底是什么缘故,可只要这些家伙不想在南京被那位手握重权的南京留守齐宣把持,就不得不与之展开博弈。现在的结果是看上去那位率先效忠的齐宣很低调,处处妥协,但谁说得准呢?
所以,既然有人选择了一石二鸟之计,用秦副留守的死来给萧敬先泼脏水,顺便达成某种目的,萧敬先的回敬就是直接烧起一把更猛烈的火!
然而,一切会如同萧敬先设计,发展得那么顺利吗?以北燕皇帝从前那性格,在遇到这种场面时,绝对会豁出一切,直接杀杀杀!只要六皇子继承了十分之一他父皇的暴虐,只要那些达官显贵也有用杀戮的办法来解决问题的习惯,那么今天这场闹事的结果绝对不会好。
一面嘀咕萧敬先善于玩弄人心,越千秋一面却也在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
无数的口号和宣言在空中飞舞,络绎不绝的百姓不断加入人流,当发现最终竟然有官兵加入进来的时候,越千秋终于忍不住再次瞅了萧敬先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说大哥,人越来越多了,真的不会有事吗?”
萧敬先这一次却没有回答,而是蠕动了一下嘴唇,下一刻,越千秋的耳畔就传来了一个清晰到极点的声音:“这就是煽动作乱时最常用的一种手段。所谓的尊皇帝,除奸臣。用一句更常见的话来说,这就是很多人都用过的,而且屡试不爽,名为——清君侧。”
越千秋差点被自己一口气给呛死。人家清君侧都是号召大军,可现在他们这些人却都是乌合之众,纵使已经有兵马加入,可也就是零零碎碎的一些人,一旦被那些达官显贵体会到这是在清君侧,不是分分钟血流成河的节奏?
可是,随着队伍不断前进,聚集起来的人渐渐庞大,加入进来的官兵也不再是最初那小狗小猫两三只,而是一队队,一拨拨,到最后人数竟是完全超过了百姓时,他终于完全意识到,萧敬先绝不是在昨夜发生那样一件明明对自己不利的事件之后,当机立断来了这招毒计。
萧敬先绝对暗中利用了肯定会对六皇子身边那些王公贵族不满的齐宣,趁机将其麾下兵马撬动了起来。现如今,不是他们要清君侧,而是齐宣打算清君侧!
当他终于能看到皇宫时,目力能及范围之内,已经黑压压一大片全都是人。最初那点百姓被众多官兵簇拥在当中,起头震天响的口号,完全被四周围那些军人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凝重的表情给盖了过去。就连最初附和萧敬先,嘴炮震天响的几个读书人,此时也都成了哑巴。
直到这时候,萧敬先方才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而他那轻松的声音再次在越千秋耳边响起:“不管徐厚聪今天打算上哪去,面对现在这种情况,他哪都去不了,必须第一时间出来交涉。他能够被六皇子继续放在总领那些禁军的位子上是有代价的,那就是关键时刻要顶在前头。”
越千秋斜睨了萧敬先一眼,心里第一次怀疑,自己之前认为是有人冒充萧敬先放火——而现在看来,这家伙派人放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声低呼。
“有人从宫里出来了!”
因为身高问题,掩映在人群中的越千秋一点都不显眼,此时干脆就踮脚迅速瞟了一眼。当认出那个纵马飞速接近的人时,他不得不承认,萧敬先确实算得很准。
出来的人正是久违的徐厚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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