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花似乎由于战场的压力陡然一轻,而从浓厚的铅云间飘落而下,像极了出殡时抛洒的白色纸钱。
董开泰面色沉重的在城头战场走过,厚底毡靴踩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都几乎被血水黏住脚底,他看到残缺不全的尸首姿态各异的混杂在一起,很快便被一层厚厚的积雪掩盖,分不清是人还是穿戴着甲胄的兽身;也不知道那些零碎散布的物事究竟是断裂的手足还是被撕烂的肚肠脏腑。间或还有垂死的金睛兽蜷缩于地,在风雪中沉沉低吼,董开泰手起刀落,慈悲的了结了它的痛苦,从金睛兽脖项间喷出的黑红血液融化了身边积雪,却又旋即被凝固。
晋国战士的伤亡极其惨重,与妖军短兵相接的这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五百守军加上数量在十人左右的哨望戍卒,现在只剩下一百零七人,其中还有十五人遭受重创,基本失去了行动能力,而其他人也都受了程度不等的轻伤,五位都伯长战死两位,沈劲也失去了自己的得力助手樊糜,这还是沈劲让大车率领残部及时撤出的结果,不然活下来的只怕半数都不到。
即便那些妖魔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完全释放他们的妖力,只凭借他们本身的强悍体魄和巨大力量发起了攻击,然而人类士兵在他们面前仍然显得如此弱小,更不用说还有数量上的悬殊差距,能够击退妖魔的这一次进攻,分明就是奇迹,而缔造这场奇迹的居功至伟者,便属于那些乾家弟子们。
当然,洛阳城头的战士们应该感到自豪,他们多为战前临时征召,许多人从军前甚至连殴斗打架也没有参与过,纵然不算乌合之众却也远不是精锐之师,在妖魔疯狂的进攻下,他们没有人逃走。心中惊骇却又勇敢的进行战斗,他们向妖魔展现了人类的勇气和顽强。
但是他们终究在这一战被打残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这个喘息之机,却还是令沈劲面沉如水。按照这两次作战的经验,他心内估算,至少需要不少于一万人的大晋赤甲武卒,或许才能堪堪相敌千数上下的妖兵,这还是在对方不施展妖术的前提下。现在他只有这百余名疲累不堪的伤兵。当妖魔下一次的进攻到来之时,他却怎么抵挡?不过他还是先对赴援到场的白墨剑士们表示了感谢。
“没想到你们能来。”沈劲当然认得这些白墨剑士,他们曾经差点成为大司马幕下的新宠红人,就像自己一样,如果不是他们的那位大子师兄身份成疑的话。
“我们就没走,一直留在城里,虽然我们对朝廷很失望,但也不忍见这满城百姓受刀兵之苦,你们的人太少,来了敌人是保护不了百姓的。”颜蚝淡淡的说道。他也不好受,只是在城头和妖兵甫一交手,便牺牲了两位师弟,这让他心里沉沉的。
沈劲环视着血战之后的疮痍满目的城头,叹出的气在嘴边蕴成一团白雾:“结果来的是这些东西,洛阳大体上算是失守了,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根本挡不住这种东西的下一次进攻。”
颜蚝转头看向乾冲:“乾先生,你怎么看?”
乾家弟子们的体力消耗也非常严重,乾冲总是止不住的喘着粗气。腰胁下的铁甲创口处血迹斑斑,他正感知着魙灵越去越远的气息,那是在对妖兵们穷追不舍,在魙灵被消灭前。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又一道北斗信灯的光芒已经在城南上空盘旋,四道北斗七星的影像在洛阳四方交相辉映。
“会来援军的,只要我们坚持住。”乾冲既是给他们鼓励,也是给自己打气,“这不是人间的杀伐征战,现在已经演变成人与妖的旷世之战。七星盟伏魔道的战友们绝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们把妖军拖住的越久,七星盟把他们全部歼灭的把握就越大。”
沈劲很想问一句,以现在的情形他们如何拖住妖军,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他们都是降妖伏魔的神人,正如刚才击退妖军的手段那样,他们一定还有办法的。
“那厉鬼的魙灵很厉害,只除非镇山君那样的高手释放出妖力才能取胜,应该能让他们忙活一会儿了。”栾擎天用雪水涂抹臂膊上的创口,说话时痛的龇牙咧嘴。
郭启怀臂挽双刃,表情冷肃:“可一旦魙灵被灭,就说明妖兵释放了法力,那么他们再来进攻的话,可不像第一次那么好抵挡了,事实上我们第一次也差点支撑不住。”
“有回应吗?”乾冲极目远眺,却只能看到阴霾密布的昏暗天际。
“正如家尊所见,北斗信灯从第一道施发到现在,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没有任何同道的回应。”郭启怀的声音很小,他不想让那些人间军士们听见这个不好的消息。
乾冲的语气却很坚定:“虽然关中中原一带伏魔门派不多,但这里毕竟离不休山不远,北斗信灯光耀数百里,我不信不休山的许大先生没有看见。”
“然后等着他们的神兵天降?”郭启怀语带讥嘲,“他一向瞧我们力宗不上,也或者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呢?”
“他会明白我们的求援信号的,我听说广良镇那回,他就带着所有鹤羽门的弟子义无反顾的赶到,这次也不会例外。许大先生孤僻或有之,但绝不是冷酷无良之辈,你不应该这样说我们的盟主。不过在援助到来之前,我们先得自己帮自己,你们体力恢复得如何?”
“体力好办,歇一会儿吃饱饭或者能好不少,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灵力损耗的太多了,短短的时间内,我们很难施放大效力的法术,就算妖魔用肉身横冲直撞,我们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乾冲知道郭启怀说的没有错,他自己都能感到体内紊乱而衰弱的玄息灵气,在目前这样的状况下,一只普通的二等妖灵正常运使妖力,自己便未必是对手,更毋论即将面对的是二等妖灵组成的千军万马。
颜蚝像是看出了乾家弟子的窘迫,思忖了片刻便向沈劲提议。话是对沈劲说的,语调却也是在征询乾冲的意见。
“既然要拖住这些妖魔,争取足够多的时间,我建议退出城头。”
“颜义主是要我们放弃城防?把洛阳城拱手相让?那我们又何必这一场苦战?”沈劲面露不满。语气也有些激动。
“听我说完……”颜蚝示意沈劲平静,“我们退往城里,凭借将军先前筑造的城内壁垒工事,进行逐次的抵抗和迟滞。”
“深沟高垣尚且无用,那些低矮土墙又能济得何事?他们是妖魔。不是人间军马,原先的法子可不管用!”
“沈将军或许不知,我墨家弟子在这几月间虽然不曾相从将军军旅,却也充作了固防民夫,这些工事壁垒,都由我墨家弟子暗地里添了些机关器械,适才在城内已经证明,对那些妖魔还是有效用的。我想,凭借这些机关,并乾家诸位的本领。总有可能拖到后援到来的。”
城头一时沉默,片刻后沈劲苦笑:“原来众义士早已暗中相助了,可笑沈某竟是一点不知,若早报我,或许城头防备便不至于这般不堪一击了。”看颜蚝要出声解释,沈劲摆手,“并不是责怪诸位义士,沈某自叹罢了。谁不知墨家善守之名?方今之计,怕是便只有这与妖魔巷战一途了。”末了还对乾冲道:“乾先生以为如何?”
“以墨家机关配以我门伏魔秘法,不必针锋相对这般厮杀甚烈。又有回旋余地……”乾冲又看了看城头几个站立未走的人间壮士,“还有这几位破御之体的勇士相助,这是现在唯一的法子。”
计较已定,沈劲再不耽搁。也没有时间收拾城头尸骸,只能把他们留给风雪埋葬。颜蚝头前相引,全军火速前往最近的工事壁垒处,刚到了第二道城门口与大车所领残部会合,沈劲忽然一怔,他看见三骑奔马正得得向此间赶来。当头是薛漾,无食在他鞍前迎风吐舌,而他左右两骑却是一男一女,定睛一看,却不正是那囚在军营牢中的鲜卑俘虏?
※ ※ ※
即便是人声鼎沸,嘈杂喧嚷,张岫也好像听见了隆隆战鼓,霍霍杀音,不由得心急如焚,怎能放着同袍在城头与妖魔做抵死拼杀,自己却跟着这个囚攮的洛阳令,倒来做疏散民众的营生?
张岫记得跟着程一帆走下城头没多久,便撞上了一群脸色煞白,举止惊惶的百姓,而不等那些人开口,程一帆便大声宣布:
“此番来犯洛阳者,盖为食人妖魔也!守军正在浴血奋战,满城父老不可久留,立即逃出洛阳城,我大晋将士将为你们争取逃走的时间!”
程一帆的话立竿见影,百姓们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洛阳城很快的纷乱起来。好在为了守城准备,大部分的居民都被安置到了城中方圆十里的原闹市处居住,这本也是方便管理的意思,现在却也为举城迁徙提供了便利。百姓们拖儿带女,挈妇将雏,在惊慌恐惧中熙熙攘攘的往东城方向涌去。
这也是程一帆的意思,既然妖魔出现在西门,那么往相反方向的逃离应该是最快捷也是最合理的,他下令南北两门紧闭,只大开东门,让百姓从东门逃出,沿着虎牢关一线向中州地界疏散。没错,他们离开洛阳城,将流离失所,甚至落入胡人的手中,但总比成为妖魔嘴里的食粮要强。
“家私细软只带必要的,大物件反而是拖累,妖魔对你们的财产没有兴趣,他们只要你们的血肉!”程一帆喊着,引起了更多的哭叫和惊呼,而人群行进的速度则明显加快了。
他妈的,这不是制造恐慌嘛!张岫没好气的想着,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很有效。三五万人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便已大部分接近了东门,倒给维持秩序的二十名士兵省了不少事。
“程大人倒是什么也不瞒着,瞧瞧老百姓这着急忙慌的样。”张岫在东阳门旁策马驻停,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出东门。
程一帆也骑着马,绛服笼冠穿戴的一丝不苟,表情也端直着透出威严,不过张岫向来对他的这种拿腔作调嗤之以鼻。
“至少让他们告诉世人,我们是和什么东西在作战……在我们死后。”
张岫有些愣怔,他第一次很认真的关注了程一帆的表情,以便确定刚才的话确实是由这个官样做派十足的年轻人说出的。
“可以由你去说的,沈将军让你和老百姓一起走,反正洛阳城也快没人了……”
“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洛阳令!”程一帆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然后看也没看张岫,驱马向城内驶去。
一个根本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小官,他还当真了。张岫很想用这种讽刺的心里去揣度,但他很清楚,这种讽刺未免有些牵强附会,甚至有点小人之心度……啊呸呸!我什么时候成小人了,他又是什么君子?
没办法,他接到的命令是跟着洛阳令,所以他只能紧随而去,可就在他打马欲行之时,便看到一个铁甲壮士正沿着街道,从城北方向赶来。
是乾家的嵇先生,张岫决定还是迎上前几步。
“嵇壮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军情有变?”
“已经开战了,我可以感觉到,但我暂时无暇分身,我在施放通知同道的讯号,希望他们可以及时赶来。”嵇蕤冲张岫点点头,坐骑并没有减缓速度,城门前的人群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道,看着嵇蕤策马横向奔了过去。
哈,同道,不知都是什么人,张岫心里想着,他只认识这些乾家的人,而且还有那位胖胖的甘壮士没有露面。
城头哨望的军士忽然有了嘈杂,而城外似乎也响起了一阵逃难人群的骚乱声。
“校尉,校尉!”一个老头在城上对张岫喊道,神情紧张。
是那个牢头,张岫认了出来,只是此时披着军衣号坎的模样显得有些古怪,但那浑浊的像是含了痰一样的声音却没有变,看来他最终成为了哨望戍卒。
“怎么了?”张岫飞身下马,踩着梯阶的冰雪快步向城头跑去,心中一阵缩紧,难道这个方向也出现了妖魔?
老牢头指着城外:“那里有胡人的骑兵,胡人的骑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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