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飘雪如絮,寒意逼人,把整个洛阳城变成了一片暗白色的世界,翻开的土面与落下的积雪斑斑驳驳的混在一处,使道路变得更加泥泞。行人走在雪中,都是佝脖弓背,恨不得把身子都缩进棉衣里的模样,呼吸形成了一片雾蒙蒙的白气,而每一记落在雪上的脚步都响起了吱嘎嘎的声音。
今天是冬至,所谓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极也。这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的一天,更代表着一年之始,是故这十一月也被称为建子之月。而人们认为过了冬至,其后白昼一天比一天长,这便是阳气回升的好兆头,所以自来流传“冬至大如年”,都是把冬至日作为一个盛大的节日庆祝的,绝不在辞旧迎新的新春平旦之节之下。
然而今天的洛阳城,却并没有因为冬节的到来而显出什么喜庆的气氛,除了寥寥几个走门串户坚持习俗道贺的居民乡里,甚至连街闾中行走的路人也很稀少。
已经从燕国邺都传来探报,大燕国以吴王慕容垂为主将,少年俊彦伏都王慕容暄为副将,领大军十万,在十一月初从邺都出发,兵锋直指洛阳城,料来旬日之内,大军便将兵临城下。昔日桓大司马八万精兵,一日而克三千鲜卑劲卒把守的洛阳;如今城中只有临时拼凑的五百军士,面对大燕国矢志复仇的十万虎狼,又能坚持多久?
也许就是这凶险严峻的局势,使城中百姓们没了过冬节的心情。很多人已经在想着城破之后的结果了,免不了还有些惴惴惶恐,虽然知道那些鲜卑人未必屠城泄愤,毕竟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占据洛阳了,可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凶性大发呢?
和洛阳城里那种寒创悲凉得近乎愁惨的气氛不同,位于金墉大营的军帐却显得很平静,或者说,是在军帐中安坐的将军显得很平静。
自从得知了燕国十万大军将至的消息之后,沈劲就一直是这种泰然自若的平静神情。比起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敌人将从哪个方向进攻洛阳而猜想不透的疑惑忧心。他现在当然有理由平静。如果让他在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中行进和直接面对几只张牙舞爪的猛虎之中选择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后者。所以现在既然知道了,那就只管做好充足的准备,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仅此而已。
沈劲很满意他的部下和他一样,张岫一向带着那有些邪气魅力的笑意,仿佛一切不萦于怀;帖子总是喜欢拍着胸脯自吹自擂,大声说笑;樊糜则和几位都伯长一样,言行举止间透出沉稳、镇定、练达。却从没有怯弱和畏缩。还有程一帆,虽然身为洛阳令,在很多方面都和他们这些武人格格不入,彼此之间也没少争吵过,可沈劲还是很欣慰的发现,在即将到来的危险面前,他没有流露过任何害怕恐慌的情绪,相反,他甚至还有些许的自矜和孤傲。
大帐中间的篝火上架着一口黑黢黢的铁锅釜,锅釜里咕噜噜的滚着汤水。冒着热气,泛出羊肉和萝卜芜菁交杂的香味。这是一锅把肉干、羊肉、萝卜、芜菁、藿菜以及少量青豆混合在一起炖煮的杂烩浓汤。
无论如何也是过冬节的大日子,沈劲把两位副将并五名都伯长,还有洛阳令程一帆都请到了一起,三个月来,众人同舟并济,患难与共,便借着这个节日,大伙儿围坐一处,饮酒叙谈。顺便也犒劳犒劳自己的肚肠。
说是犒劳,可除了这一锅杂烩浓汤,四下里也就一碗堆得冒尖的蒸饼,和几瓮开了封的酒坛。再没有别的菜式,非常简单。
可以想见,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是什么情景。百官臣僚必然是换上了华贵正式的衣装,向天子和大司马参拜相贺,天子还会宫中设宴,与臣工共庆冬节。而建康城也一定被妆扮得灯火辉煌。哪像这里,雪虐风饕,山野冰封,没有皑皑白雪的壮美,倒像是残鳞败甲的缟素。
几位武官倒是丝毫不介意,一看汤滚了,便嘻嘻哈哈上前,七手八脚的从锅釜里舀起肉汤,他们多是吴兴部曲沈劲的老部下,没这许多虚礼讲究,沈劲也不见怪,只有程一帆微微皱起眉头,给了几个白眼,暗道这帮粗人全没些礼数。
“啊哈哈,许久没敞开来吃肉啦,闻着这肉香,差点生生勾了自家魂去。”紫黑脸膛,体格魁梧的大汉董开泰笑道,看着手里的那碗肉汤,口水几乎都要淌下来了,他是狻猊营的都伯长,也是吴兴部曲子弟中除沈劲外力气最大的。不过他还是把这碗肉汤先端给了沈劲。
沈劲接过汤碗,却没忘记交待:“莫忘了各营兄弟,还有各门哨望轮值的兄弟们,过冬节,都喝肉汤暖和暖和,再送点酒去,不许多啊,每十个人最多一斛,可别喝醉了误事。”
“放心,早就送去啦,漫说全城五百兄弟,便是程大人那里的随员属吏,我们也都送啦,一伙一锅汤,四十个饼子,一斝酒。”董开泰说着,又把舀起的第二碗汤递到了程一帆手里。
汤里的肉尤其多,程一帆喝在嘴里,浓稠酸香,直烫暖到心窝子里去。
“哦,还有……”沈劲喝了一口,却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欲言。
樊糜微笑接口:“知道的,还要给紫阳街馨客古栈乾家那几位先生送去,都送啦,知道那几位先生都是大食量,特地按照两伙的分量送过去的。”樊糜是狴犴营的都伯长,这五支百人队皆以猛兽之称冠名,狴犴、狻猊、獬豸、神犼、飞熊五营,不言而喻,是希望他们像猛兽一样令敌人望而生畏。
部下做事细致,都想到了自己头里,沈劲微笑再不多话,一口一口啜着肉汤。
“那些……什么乾家的,你们说是神人?”程一帆又犯起了执拗的性子,“我不明白,世上真有妖魔鬼怪?”
樊糜没有让沈劲答话:“我们见到之前,也是将信将疑的,程大人没亲眼见过,自然更是不信。不过我们在前方打仗时。就曾出现了刀枪不入的鲜卑鬼军,不是乾家那些先生们,可没消灭的那么容易。世上确有妖魔鬼怪,离这里不远的广良镇总听说了吧?大人难道不知道那里妖魔白日忽然现身。屠戮民众的情事?这里应该也有从那儿死里逃生来的难民啊。”
“广良镇?不是说胡虏残兵洗劫吗?致令百姓惨遭毒手,那些胡虏残兵丧心病狂,烧杀淫掠,甚至还吃人,百姓们以讹传讹。倒说成了妖魔作祟,你们这也信?”程一帆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我亲眼所见。”沈劲的语调低沉却足够坚定,“程大人你没有见到妖魔肆虐后的场景,断肢残骸血淋淋的洒满一地,尸体上全是撕咬的痕迹,内脏肚腑都被拖出尸腔,骨头上还有没啃尽的血肉筋络连着……还有个只剩下半爿身体的女子,自鼻子到下颌的面皮全部被撕开,半睁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瞪着你,像是要诉说无穷无尽的怨恨和恐惧……”
沈劲形容的并不完全。广良城中收拾尸骸的工作,帐中的几位吴兴子弟都是亲历,那番惨景犹然历历在目,思之仍觉得不寒而栗,包括帖子在内,他至少后来见到了下葬的情形还有盘旋在鼻端里那几日消之不去的血腥味,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表情凝重。
程一帆看了看自己汤碗里的骨头,忽然有了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就算确实有妖魔鬼怪……”他又放下大半未动的肉汤,转换了话题:“……可是跟现在的洛阳守备有什么关系?而我不能理解的是。既然这些乾家的……如你们所说的神人,有那么大的本事,还和你们有交情,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施以援手呢?能消灭妖魔鬼怪的人。对付那些胡虏蛮子总不在话下吧?全城都在为守住城池尽心尽力,我们既然注定难逃一死,可凭什么他们却可以置身事外,对我们的覆灭听之任之?我记得将军说过,军营的粮食不伺候没有用的嘴巴,那么他们呢?我们给他们的粮食不少。至少是够十个人吃半个月的量了,他们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
程一帆连续的反问非常尖锐,他倒不是心疼那些粮食,他只是在疑惑中感到不公,你沈将军不是急缺人手兵员吗?连监狱里四个狱卒都不放过,可面对着这几位如此神通,有大本事的人物,为何又这般宽纵?
讲起来繁冗庞杂,却如何说解?沈劲只能苦笑:“神人有神人需要操心的事,我们人世间的事情他们不参与,只除非此事涉及妖魔……”
“高高在上的神人,却要人世间的粮食来填饱他们。”程一帆挖苦道。
帖子不喜欢程一帆的语气,乾家斩魔士里有他小姐的哥哥,其他人待他也都颇为和善亲切,在他看来,那就都是自己人,哪有听外人数落自己人,自己却不置一词的呢?当下虎愣愣直起身子,欲待开言。
就在此时,一记长长的号角声划破天际,这是军情预警的信号,满帐人霍然站起,面露震惊之色。
沈劲一把掀开军帐幕门,鹅毛大雪还在飘落,天色也已经全都暗了下来,军营中燃起了松明火把,把上方幽黑的天空映得彤亮。
“何处响号?”
张岫仔细辨听:“是西明门方向!”号角声还在响着,一遍又一遍,好像狂风卷着飘雪在呜咽。
敌人来的好快!可为什么是西明门方向?那里面向的是崤函孟津,如果燕国大军选取这条路进攻洛阳,首先在沿途崎岖的山路上就要消耗太多时间,并且当真过了孟津渡,还要准备提防来自背后的氐秦国的威胁。
这不合常理,难道……一个念头闪过沈劲心中……是氐秦国出兵?
好在号角代表着接收到了斥候的讯报,而如果敌人的大军已经出现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那么响起的就将是震耳欲聋的连绵金鼓之声。
至少还有布防的时间,在敌人抵达城下的时候,他们就将做好最严密的镇守准备。
士兵们从营帐中钻出,在都伯长的叱令下很快站好了队列,樊糜、董开泰、大车、董正茂、严白生五位都伯长雄赳赳站在队列之前,适才在军帐中的酒意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沉肃的坚毅。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敌人选在冬至这一天兵临城下,这是黑暗占据天空最长的一天,而在之后,光明将会复苏,这算是好兆头吗?
张岫和帖子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站在沈劲身后,沈劲的鲜红披风被吹得扑啦啦的翻卷摆荡,好像是迎风招展的旌旗。
五百个人,少的可怜,但这是我们所有的力量,不管是何处来的敌人,等待你们的,将是这五百人凝聚成的铁拳!
沈劲举起了右手,狠狠向下一挥:“出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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