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室中依旧飘浮着熏香和地板印漆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息,并不好闻,形制精美庄重的铜俑宫灯倒是排列齐整,灯火把这个早已荒蔽了数十年的故旧宫室映耀得红彤彤一片。
大司马意态悠然的在绣榻上坐起,身边刚刚承受了雨露恩泽的侍女顾不上拾掇自己散落榻旁的衣裙,却急忙把一领宽松的玄绸里衣披上了大司马的身体,而后诚惶诚恐的低头跪倒。
“下去吧。”大司马淡淡的一挥手,并没有再让这位娇美侍女留宿侍寝的意思,侍女顿首趋拜,掳起衣裙,半遮半掩的裹在身上,恭敬的退出了室门。
大司马并没有醉,或者说,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酩酊大醉,那只是刻意为之的一种姿态罢了,既可以借此摆脱与那些世家公子无聊的饮宴,也可以带给他们一个错误的讯息---大司马不胜酒力,身体已是大不如前矣,相信这个讯息如果再传到他们的父祖辈耳中,会产生对自己更有利的效果的。
然而毕竟今晚饮酒数觥,美酒中还添加了大补的药力,以至于大司马回到了这太极殿北侧的寝宫之后,终于按捺不住腹下热意,一把推倒了铺置枕榻的侍女,春风几度方罢。
严格说来,大司马并不是耽于声色之人,至少不像那些流连床笫的诸多士族大人们,所以,在结束之后他也从来不会将这些侍女留下侍寝暖床。
而现在,大司马披着宽软的绸衣,缓步踱至宫室门口,望着天幕光洁浑圆的满月,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虽然从绸衣下露出的肌肤依然富有弹性而具光泽,心脏的跳动也依然是那么的强烈,可大司马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是有点老了,刚才没动得几下便已一倾如注,这便是雄风不存的迹象。
三次北伐。尽皆惨淡收场,功业尚为碌碌之局,舆议却成汹汹之势,再这样下去。在自己手中大兴天下的谯国桓氏一族,只怕也要在自己手中倾败覆灭。他太清楚那些世家大族的阴险了。在自己强盛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胆小怕事,只敢偶尔汪汪叫几声的狗;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衰弱到已经不足压制他们的时候,就会在转眼间变成择人而噬的饿狼。露出白森森的利牙,毫无怜悯的啃啮下自己的骨肉。
与其这样,为何吾不先下手为强?趁着吾还未真正衰弱老去,趁着吾还有兵仗军权之利,趁着吾还有属于吾的强大力量,趁着这整个晋室皇廷已然飘摇欲坠的最好时机……
这个念头自黄河渡口退兵以来,就一直在桓大司马的脑中盘旋,而在今晚,不知是酒力尚存,还是月圆光华尤其令人喟然有感。想要废帝自立的心思竟是愈加的强烈。
一阵夜风从宫室外吹入,即使在这炎暑未消的时节却也颇感习习凉意,大司马微微缩了缩身子,将披在身上的玄绸里衣拉的更紧了些。
“啪嗒。”身后传来的声响使大司马回头看去,却见是榻旁桌案上的书卷为夜风吹落掉地,风力徐送,翻开了书卷纸页,扑啦啦的响个不停。
大司马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的走了回来,拣起书卷。就坐在榻上翻看,看不多时,便已双目大亮,渐渐的。竟是极为专注起来。
这是一部先朝宫中的星象占筮之书,纸卷灰黄,页脚翻皱,显然已是大有年头,看书中几句称谓,当是成书于伐灭东吴。天下一统的太康年间,而其中种种所谓巫筮异象,林林总总,前半段多是天下盛平的吉占良谶之说,到了后半段,凶像噩兆便渐渐多了起来,诸如何时凶星犯野,帝芒昏暗;又或何处异事怪谭,示乱家国……正所谓三垣九曜,四象列舍,巫咸甘石,步天求歌,那个时代的纷乱祸端,在这书卷中竟都有了详实的记载和说明。
若按昔日大司马的心性,对这类卜占巫筮的书籍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就像他那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什么神鬼乱世,妖魔祸国之类的,对他来说分明就是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罢了。只是现在,一幕又一幕的亲眼相见,一次又一次的亲身经历,使他终于相信,原来这天下间真的是有那些传说中的玄异生灵存在着的。现在再看这些书籍,却是已经另换了一种心态。
当真妖魔作祟,史籍早有明文,天象已有预兆,只是世人泰半不解,倒是置若罔闻了。大司马一页一页的翻看,愈发感到沉重,看到最后,却猛的心里一跳,双目一霎不霎,竟是怔住了。
这是书卷的末尾,也应该是到了前朝危乱,五马南渡的时候,最后的字迹已然显得模糊,但大司马仔细辨认之下,仍然不难看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
“……中……陈留……国之地,现天子之……五十年后当兴……”
桓大司马将这段文字补足:陈留谯国之地,现天子之气,五十年后当兴盛于世。虽未必只字不差,但这意思却是确凿无疑了。
桓大司马霍的翻转了书卷,看封面上篆字难辨,心中又惊又喜,陈留谯国之地,那便是桓氏一族的本籍,天子之气,便是说此地将出一位改朝换代的真命天子,更说了五十年后方兴盛于世,还能说谁?只能是应在吾桓温身上!这卷巫筮星象书上,早已明言,吾桓温果然是天命有归!
对于这卷星象占筮之书是怎么出现在自己的榻旁案头的,桓大司马并没有多想,他认为有可能是自己帐中的幕僚,也可能就是早在洛阳的桓冲,总之是深知自己心意的人,乃以此法暗示其之大计可行可成,似此,他自然更是兴奋莫名,欣喜难抑。
桓大司马在这个酒意醺然,心潮涌动的中秋之夜,却因为一卷莫知来路的巫筮书卷,而颇显荒诞的坚定了自己的大计信念,只能说,此书中带来的暗示来的恰到好处。连一向沉肃缜密,明睿雄廓的大司马也上当了。
……
风摇影动,一个侍役在半空中纵跃的身形在昏黑夜色中倏然化作了一身严密的灰色斗篷,又落在了宫城外一块极为狭小的角落中。
他没有在桓大司马面前现身。他并不想采用像在氐秦皇宫里与千里生现身说法的方式,只需要恰到好处的引起大司马对那册书卷的注意,然后小小的运用些蛊惑人心的术法,给大司马本已蠢蠢欲动的内心再添上一把引燃的号线,便一切水到渠成了。
世人焉知其用计深远。谋划周略?刺慕容恪而留慕容垂,那是让整个慕容燕国陷入君臣不和的纷乱;保大司马而促其野心,那是让南朝晋室开始废立夺政的角逐争衡,两国很快就将大乱,而自己的争霸之军却正好就中取事,这只是一切计划的开始而已。
现在,他可以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等待着人间两大王朝即将到来的纷争内乱,而这些纷争内乱将一步步的把他们拖向灭亡,直到一个新的王朝取而代之!
灰蓬客确定四周已经阒无一人。可就在他想要招出厉影魔驹遁之而去的时候,却忽然皱了皱眉,谨慎而小心往宫墙上一跃,目光远远的眺望过去,双眸一凛:“他们……也来了?”
※ ※ ※
夏侯通看了看殷虞,又看了看目光盈盈一脸笑意的安婼熙,依稀记得似乎在中秋宴席上有照过面,不过他并不认识他们,所以殷虞的自报名姓对他来说也全无意义,只是出于正常的礼节。他向殷虞点了点头:“殷公子,你好。”
殷虞笑的很潇洒,双眼扫过一旁虽没有敌意却也一脸警惕之色的墨家弟子们,口中道:“皓月如轮。良辰美景,夏侯将军若蒙不弃,可愿与殷某漫步长街,赏月而游一番?”
夏侯通不知对方来路,当下冷冷的便要开口谢绝,一旁安婼熙便吃吃的笑了起来:“哟。夏侯将军这般厉害的人物,总不会看不起我们两个小门小户的晚辈,不肯赏光吧?”
夏侯通忽然眼前一亮,一股熟悉的虻山灵气悄然掠过心头,他深深看了安婼熙一眼,忽而轻轻一笑:“既是公子小姐相邀,夏侯通敢不从命。”
“师兄……”颜蚝开口欲言,夏侯通一摆手:“无妨,诸位师弟先回,想是公子小姐有意提携指教,夏侯通不胜之幸。”
“哈哈哈,指教提携可不敢当,殷虞唯喜天下豪勇之士,今见将军神武之威,冒昧来见,尚请将军勿罪才是。”
殷虞话说的客气,而且他与安婼熙两个虽然看似身有武艺,但比之大子师兄自然是不足一哂的,也不怕有什么为难处,颜蚝端详了一番,倒底还是没有阻拦,向夏侯通微一行礼,带着一众师弟先隐入了夜色之中。
殷虞翻身下马,先向夏侯通做了个相肃的手势,夏侯通欠了欠身,不声不响的与他并肩而行,殷虞和安婼熙各牵坐骑,竟当真是在这长街之上与夏侯通漫步起来。
街道两旁屋舍大多敝破不堪,灯火稀疏,显得极为寥落,夏侯通不知殷虞究竟是何用意,便只缄口不语,大半的注意力到放在那安婼熙身上,倒要看看这身具虻山灵气的女子是什么来路。
“有道是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夏侯将军可知?这条长街便是昔年洛阳城最为繁华的铜驼街,乃以汉时铜铸双驼于此而得名,可惜,战乱频仍,国都沦丧,那两枚铜驼早就被胡人掳劫熔化,便是这十里长街也再不复繁华之景。”
殷虞边走边说,一行三人却是渐渐走到了街闾僻静处。
“公子寻我,便是说这铜驼街的历史来了?”夏侯通终于应声。
殷虞举头四顾,安婼熙抿口笑道:“放心,你那帮家奴远远跟着,没有近前来,此间说话,他们听不到的。”
夏侯通一怔,难道这殷虞是寻荒僻之所避人耳目来了?而且避的还是他的家奴?
殷虞尴尬一笑,这回却是目视夏侯通,声音放的很低:“有幸得知,夏侯将军也是澜沧王麾下,不胜欢喜矣。”
澜沧王?什么人?夏侯通更是满头雾水,正想说对方认错人了,安婼熙又跟了一句:“当澜沧王告诉我们,这位神勇绝世,刺杀胡虏逆王的墨家大宗竟是我等一会之人,可把我们惊了一吓呢。嘻嘻,今晚那仆厮,澜沧王扮的好像。”安婼熙语声娇嗲,说是吃惊受吓,却都是甜腻腻的放浪之情。
夏侯通恍然大悟,敢情他们说的澜沧王便是那位灰蓬客,怪道灰蓬客在宴席上亦曾言及,看来这殷虞和安婼熙就是灰蓬客的手下了。这一瞬间,夏侯通又自一省,安婼熙身上感应到的虻山灵力分明就是化魔之身的气息,这便索然而解了,是灰蓬客要了虻山所有化魔之身人物的名单去,这安婼熙正是其中一员,如此加入了灰蓬客麾下,自然是顺理成章。
看来灰蓬客并没有对他们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夏侯通也甚是好奇,这灰蓬客怎么被称作澜沧王了呢?
“就是过来认识一下,澜沧王的意思,往后夏侯将军欲在朝中平步青云,我等家世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灰蓬客的真实用意在此,果然深谋远虑,夏侯通心下了然,也再不藏藏掖掖了,向殷虞和安婼熙一拱手:“既是先生……澜沧王之意,夏侯通就先谢过二位了。”
说话间,夏侯通心中倏然一紧,他感应到了一股似乎是属于人类的淡淡杀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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