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棠怔怔凝视着那诡异可怖的腥红眼瞳,却在眼瞳里那灿然若幻的光芒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不由轻轻扶着这高大身形蹲下,将嘴凑到了他的耳旁。
这个动作完全是好朋友之间自然而然的举动,然而眼前分明便是个形体高大,面目狰狞的鬼怪,嵇蕤和薛漾忍不住握紧手中长剑,一派戒备防范的神色。
几道人影嗖嗖的飞蹿而来,正是山坡上见战事已毕的几名公府剑客,却见了这番玄奇莫名的场景,池棠与鬼物相近,韩离却带着浑身缭绕的电光,兀自愣怔怔痴了一般,节豪几人惧感诧异,到得近前也只能迟疑着不明所以,唯有伊貉,铜面具下那只精光大盛的眼睛看看池棠,又看看韩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显然,对于池棠阻止他一同杀出的命令极为愤懑不满。
池棠根本没有注意到几位公府剑客的靠近,而在那高大鬼怪身边附耳轻声唤道:“义节?”
义节是张琰的表字,池棠与张琰交好时节,多曾以此相唤,可那高大鬼怪听了却依然是一脸迷惘茫然,全无反应。池棠微微皱了皱眉,手指轻柔的在那高大鬼怪面上抚过,肌肤青硬如生铁,触手亦是寒凉若冰,那高大鬼怪全无闪避,口中还在喃喃追问:“……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彭城张氏长公子,巨锷士张琰。”池棠一字一顿,把话说的足够清楚。
听到这话,旁观众人都不禁一怔,彭城巨锷士?巨锷剑霸绝天下,武林中人谁人不知?却怎么这个形貌可怖,扈从孽魔的凶鬼竟然是他?
池棠言语中的巨锷二字终于使高大鬼怪有了反应,眼眸一亮,忽然站起身环顾四下,看到落在地上的那把巨大铁剑后又快步走了过去,拾剑在手,脸上喜色一掠,旋即又复黯然,语无伦次的说道:“这是巨锷剑,这是巨锷剑,你说我是谁?巨锷……巨锷士?彭城?张什么?”
“张琰。”池棠郑重的说道,他几乎已经肯定对方就是那位与自己共同参与刺杀暴君之役,却又不幸罹难的巨锷士张琰了,惨烈往事,齐上心头。虽不知何以死去的同袍手足竟变作了现在的鬼怪之身,但他心底却似涌起了一淙暖流,本以为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理,却不想竟得以做了尘世重逢之客,纵然对方是只凶魂厉鬼,却又何足道哉?
“张琰……张琰……”高大鬼怪不停重复这名字,似乎是觉得熟悉之极,却偏偏总是抓不住头绪,少顷之间,他又蹲下了身子,埋着头陷入痛苦之中。
“巨锷士?池师兄不是说他已经……”眼见那高大鬼怪确实一片迷茫,又颇多蹊跷之处,嵇蕤和薛漾都已收起了剑,薛漾右手在下巴上不住摩挲,一脸费解之色的沉吟道。
池棠声音忽然一扬,这次说话的对象却是嵇蕤和薛漾两个:“师弟,我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位巨锷士张公子,与我有同袍并肩之谊。可不知出了什么古怪,倒成了血泉鬼族的爪牙,你们见识广,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嵇蕤道:“只能大致推断,我听说这位巨锷士是与池师兄一齐去刺杀那氐秦暴君的,不幸被虻山四灵夺了性命去,现在却出现在血泉鬼族之中,无疑,这是虻山和血泉的那个盟约做的怪,想是这巨锷士死后厉魂不泯,却被虻山送给了血泉,倒成了血泉的恶鬼。”
“是不是说,除了张公子,那夜刺君志士还会有化身为鬼者?”池棠忽然想到了这点。
嵇蕤耸耸肩:“这却不好说,血泉的鬼术在伏魔道向来甚少人知,似乎也不是什么人死后的魂灵都能被他们化为麾下鬼卒的,至于那一夜诸多武林高手究竟有多少人成为凶鬼,这事恐怕只有血泉自己才清楚了。”
池棠看着抱头蹲踞,正苦苦思索的张琰,又问了一句:“那现在张公子这般模样,看似完全不记得他是谁了,也好像被那些血泉的鬼类给遗弃了,有没有可能,用什么术法让他找回自己,让他知道自己是谁?”池棠长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他找回自己之后,究竟是助纣为孽的继续做鬼族的帮凶,还是幡然醒悟的再世为人?”
“厉鬼大抵记得生前怨仇,所以也念念不忘的想要报仇,我不知道血泉的鬼术是怎么控制他的,但我可以肯定,他如果真的拥有了过去的记忆,他一定会报仇的。”薛漾接口道。
“报仇?他生前的仇人是……”
“自然是杀他的人。”
池棠霍然抬头:“杀他者是虻山妖魔,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有了昔日记忆,他将会成为虻山妖魔的死仇?”
薛漾和嵇蕤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怦然心动,薛漾露出个会意的浅笑,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妖魔的死仇,就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况且他毕竟是我的侠义道兄弟,与公与私,我都不能置之不理,那么,有那种法术吗?让一个鬼灵找回自己的法术?”
乾家弟子们的交谈也吸引了愣怔出神的韩离的注意,此际他身上的光华尽已敛去,用心聆听,同时也将颇为震动的目光投向了那个高大的鬼怪,那个据说是巨锷士张琰的鬼怪。
“很遗憾,这是种有益的法术,而有益的法术自来都是施加于人身之上,但是他却是一只……鬼,恐怕整个伏魔道并没有这样的法术。也许只能寻找那些将他化作鬼身的血泉一族来解开这层阻隔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薛漾的表情显得有些萧索,却在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忽然精神一振,眉头兴奋的挑了挑:“……等等!也许有这么一个所在是有这样的法术的。”
池棠大喜:“何处所在?”
“西域……裂渊鬼国。”
※※※
波涛滚滚,水浪蔽天,几天来人喊马嘶的声响喧天现在也已经渐渐稀落,谁能想到大军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黄河南岸,黄河却掀起了数十年未见的滔天风浪,成为了阻挡北伐大军前进的铜墙铁壁?一次又一次的强渡凫水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反饶进去数百精壮士卒的性命。黄河的风浪没有丝毫消减之势,神强袭之机却已丧失,再迟延下去,则在前有阻截,后失济援的情况下,大军覆没已是不可避免了,万般无奈之下,大司马下达了全线南撤的命令,这代表着,这一次筹备日久声势浩大的北伐,又失败了。
望着汹涌奔泻,掩天蔽日的浑浊波澜,一身戎装的大司马久久凝视无语,身后螭虎纹的鲜红披风在河风呼啸之下猎猎作响。溅起的水雾珠花落在了大司马面上,明明是夏日炎热的时节却也觉得冰寒刺骨,可大司马纹丝不动,只从喉底出一声透彻心底的长叹,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和不甘。
“大人,天时难测,北虏侥幸,非战之罪也,日后重整旗鼓,自有可为。”身后的幕僚郗劝慰道。
“年过半百矣,不知上天还留给吾人多少寿数,来重拾这支离破碎的大晋河山……”桓大司马颌下寸磔微微颤动,威严的面孔掠过一丝怅然。
桓公竟出此不祥之言,郗一怔,却没有接口。
此次北伐虽败,然自己却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克还故都洛阳,只这一条便可在自己一时无俩的煊赫权势之上再增添了浓描重彩的一笔,这般班师回朝,乃受九锡之赐自然更为顺当,满朝文武,谁个敢再阻挠?所谓虎踞龙盘天子地,一朝倾易虎作龙。待将那些专生是非的异党逆族拾掇了,肃清朝野旁议,再做计较。
桓大司马思忖良久,倒底没有再说话,最终挥了挥手,像是在向可望而再不可及的黄河对岸道别,又像是拂开喷薄在面上的水雾,螭龙纹饰环绕中的桓字大纛亦同时调转了方向。
※※※
雄骏的白马撒开四蹄,一直在奔跑着,马背上鞍鞒崭然,却不见骑者驾乘,这是慕容暄的那骑白马,主人不知去向,它也茫然无措的在荒僻山林中疾驰,不知要逃向什么地方。
直到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银白色光气,在白马身遭悄然一绕,白马似有所觉,咴溜溜嘶鸣一声,停下了脚步,马低伏,竟是万分的低眉顺目。
一匹更为雄骏的白马从密林中缓步踱出,四蹄边萦绕着的银白色气雾若梦若幻。白马上端坐着一个精瘦的身形,灰色的蓬衣将浑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金光湛然的眼眸。
“好马!”灰蓬身形边站着一个双眼微微斜吊的白面年轻人,三步并两步的赶上前去,牵住了那匹俯帖耳状的白马。
“既然是好马,那就是你的了。你是我的第一个手下,自然不能亏待了你!”灰蓬身形带着轻松的语调。
那年轻人面色一喜,立即转身向灰蓬身形拜倒:“眭术多谢大王赏赐!”
灰蓬客转了转头,自带着一种傲然睥睨的气势,目光却看向了另一侧地面上募然而现的小胡子男人。
“说起来,此次还是多有劳你相引,我才得与骐骥王陛下有此一见,我总要谢谢你的。”
小胡子男人带着戒惧而惶恐的眼神看了灰蓬客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小心的回答道:“原是举手之劳,小妖实不敢当这个谢字。”
尽管看不出灰蓬客的表情,然而终能听到一阵轻飘飘的笑声从灰蓬之内传出:“谢总是要谢的,这个谢仪不光是为了你,也同样是为了我。你是说,你要获得那个大司马的信任,争取能在南人朝廷扎稳根基吧?”
小胡子男人缩了缩脖子,颇有些无奈的道:“确是如此,原见这大军北伐,小妖趁这机会立下几桩功劳来,自能得那大司马看顾,谁曾想今番晋军已然大败,眼见兵戈止歇,以小妖目下的情形,纵然大司马欣赏,功劳总不大够,便想入南人朝廷,怕也要费些周折。”
灰蓬客轻描淡写的一抬手,座下厉影魔驹呼哧抽了下鼻子,倒令对面的白马几乎惊骇得完全伏下了身子:“这就是了,那我再给你一份大礼,一份足以震动朝野,功绩殊禀的大礼!”
※※※
矢箭如雨,掷枪若林,在空中交集、碰撞,喊杀声一刻不停的轰鸣,连带着大地都似乎跟着嗡嗡作响。土黄色衣甲的鲜卑军人像是密密麻麻的蚁群一样在土石构筑的营栅砦墙聚拢、缠搅、倒下、溃散……片刻后新的土黄色蚁群再复聚拢、交缠、倒下、溃散……周而复始,前赴后继,几乎将天地染成了血红色的一片。
这是颍水大营孤军血战的第十二天,颍水大营前据水流,后依山石,征虏将军桓冲的眼光当真毒辣,硬是凭借着这独到的地利之便,生生阻住了燕国吴王慕容垂的铁骑大军。
每天都有昔日被打散的晋军士兵归队,完全弥补了每日血腥厮杀中损耗的减员,当初立营时不过五千残兵,现在十几天打下来,竟有了接近两万人的兵力,磐石一般挡在慕容垂面前。
这也正是慕容垂大为光火的地方,那伏都王慕容厉、右卫将军傅颜以及新增的车焜部落车焜陀将军的过万人马竟自封锁不住晋国的后援,即便自己的将令早就传达了过去,却也没有多大成效,眼看前后夹击的最好时机就此错过,怎不令他心下焦躁?
真是奇怪,那时候横扫巨野水道,那西路军数万大军尚且在自己手下不堪一击,却怎么这桓冲一支甫遭重创的孤师残旅竟有这般强悍的战力?慕容垂不甘心,加大了每日里的攻击力度,只有反复的猛攻,用大燕勇士的血肉之躯筑城一条北上的通衢坦途!而自己甚至已经站到了战场的最前沿,亲自督战,晋军的箭矢就在几步前落下,慕容垂的面色却不做稍动,只是大声吆喊着麾下儿郎奋勇前进。
营寨上,铠甲上血迹斑斑,披风残破的桓冲同样也看到了慕容垂,看着那高大的身形、银色的甲胄、鲜红的战袍和彷如乌云的雄骏战马,桓冲嘴角泛起一抹不服气的冷笑,这便是并称为大燕慕容氏两大股肱,在当世有战神之誉的慕容垂么?昔日那济北王慕容忠守洛阳,兵败之际尚且大言不惭的嘲笑晋人战力,今日小爷便让你们瞧瞧,晋人战力究竟如何!
就在此时,桓冲忽然觉出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风声交缠,呜呜作响,却偏偏这种怪风之音竟好像是从营前的水流中传出的,这战鼓咚咚,杀声如雷,也都没有掩盖住这种声音。
桓冲的眼神穿过了战况胶着,彼此绞杀甚烈的战场,下意识的看向那道水流,这是颍水的一段,水面上浮尸遍布,还有无数燕国军士大喊着涉水而过,倏的桓冲目光一紧,他看到了水下搅扰翻滚的黑色漩涡,那怪风之音似乎正从内中出。
猛然间,黑色漩涡蓬然炸开,在水面拖带起一瀌四散飞溅的浪花。
“啊!”尖利的嘶叫,几只体形异常硕大的鱼类从浪花中现形,诡异的是,这些鱼类竟长着人类的四肢,甚至还穿着类似汉家服饰的衣装。
战场陷入宁寂,无论是在营墙上奋勇抵御的晋国士兵,还是正在其下攀爬而上的鲜卑军人,又或者正源源不断向前冲锋的后续燕军,包括墙头的桓冲和对面督战的慕容垂在内,全都惊骇的睁大了眼睛,紧盯着这些突然现形的怪物,一时忘却了厮杀。
很快,更多的黑气从水下射出,飞快的缠住了尚在半空中的鱼类,血水与方自落下的浪花混在一处,像是在河面盛开着殷红触目的血色花蕾,就这样在数万瞠目而视的两国军士面前,鱼类怪物变成了血肉碎裂横迸的残块。
黑气一个个的现形,同样是彷如人类般的怪物,只不过他们的头脸却分明是兽类的面孔,战场上弥漫的血腥气味令他们兴奋异常,忍不住的张牙舞爪起来。
一个长黑衣,口鼻俱突的男子在这些怪物群中凌空悬立,正要说什么的时分,却突然脸色一肃,而那些嗬嗬作吼的怪物们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那个地灵没有骗我,真的是五圣火鸦和五圣雷鹰的灵力。”长黑衣男子看去的方向,正是池棠韩离与地灵鬼将遭遇的所在。
“报吾王,雷鹰化人也现身了!退!”长黑衣男子对身边的怪物们下令,然后看了看战场上这许许多多的人类战士们,他又嘿嘿笑了,手指划了个圈,将晋军壁垒和燕军阵势尽含于内,尖利的声音使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我们会再见面的,凡夫们!”
……
千载历历,伐战已始。丁巳年夏,人间北伐之战眼看便是偃旗息鼓,妖鬼对天下的侵袭征伐却已然在无声无息中开始了。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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