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雄武男子,颌下青虚虚的胡茬还有像铜铃般鼓突的双眼与世人流传的燕赵豪士形象极为相近,粗麻衣衫上还打着不一色的补丁。而这位燕赵豪士一般的雄武男子此际正站在一根横突而出的粗壮树枝上,厚实宽大的肩膀和骨架子明显要比常人大上一圈的体格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刚刚开始行进的队列为之一顿,经历了初时的惊骇之后,贺楼度根和几个骁狠气性的骑兵便立刻骂出声来,手中兵刃一扬,琢磨着是一刀砍将过去,还是干脆一箭把他射下枝头。
慕容暄一摆手,阻止了身后军兵的跃跃欲试,同时又笑了起来,眯着眼睛盯在那雄武男子面上,他早就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着他,只是没想到这个暗地里跟着他的人是这般雄壮的男子,也没想到这个雄武男子身手着实不错,在阿勒闵的突袭之下竟还能脱身,并且还行有余力的嚣张的看着自己,倏然间,他忽而一凛,莫不是那个斩杀了厉王叔的灰蓬怪客?不过他旋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男人要比那个灰蓬客要强壮的太多,体格身形完全不符,而且这层层匝匝缠绕阿勒闵的青绿色气流也显然和那灰蓬客金光流离的绝强罡气不是一个路数。
雄武男子同样用威光四射的眼瞳盯住了慕容暄,他开口的自报山门使慕容暄解开了心中的疑窦:“七星盟天枢星贪狼部宿,河间捉妖师唐綝在此!”
带着河间口音的汉话很容易听懂,但慕容暄又觉得自己没有听懂。七星盟是什么门派?身为鲜卑皇族的慕容暄自然不知道伏魔道在龙虎山会盟的情事,况且虽然他拥有驾驭所谓战神之灵的这些恐怖怪物的能力,然而这只是牵涉古老部族的神秘咒法,人间的什么伏魔道妖魔界他可是一概不知,所以他只是带着些好奇和诧异,想看看这位自称捉妖师唐綝的雄武男子究竟想做什么。
……
捉妖师,一个在河北中原之境流传颇久的名号,其实只不过是一族可熟练运用破御之体,并且会些粗浅术法的伏魔游侠门派。经历了数百年妖魔的雌伏,一度在春秋之时颇为兴旺的捉妖师门派也渐渐凋落下来,到了唐綝这一辈,担着捉妖师名头的弟子竟也只剩了他一个。
多年生活的艰辛和郁郁不得志的窘迫,使唐綝养成了惯好搅扰生事的性格,在龙虎山共盟大会,就是他在胡二公子宣讲之后,跳出来胡搅蛮缠了一番,搏大家一场哄笑才罢。但这并不代表唐綝就是个浮滑无行的浪荡子,其实他气性矜高,颇有铮铮铁骨之风,蔑视权贵,亢上而不傲下,所以对那些伏魔道久负盛名又高高在上的宗师前辈们总有些格格不入的隔阂,却和如童四海这样的草莽游侠颇为投契。
龙虎山缔结七星会盟,作为身在河间的唯一捉妖师,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唐綝是最早离开龙虎山的,只是由于地界疆域的缘故,他倒底还是在辖地关中塞北及至覆盖整个中原之境的贪狼部宿挂了名,不过无论是贪狼部宿的宿主裘立宗,还是副宿主祁文羽,还有那声名远振的七星盟盟主许大先生,他都没有什么交集,在游历的这些日子里,他也不无自嘲的时常想到,虽然在部宿里挂了名,但恐怕这些大人物们根本就对不上自己的名号。
伏魔之士终是生活在人间世界的人,中州大地上的连延战火也无法使捉妖师置身事外,在颍洛地界,唐綝同样被晋军与燕军的战争所困,被困的原因很简单,打起仗来,路也不好走了,粮食也不好找了,自己还得警醒着不成为乱军刀下的冤魂。
也就是在这里踟蹰徘徊的时分,唐綝察觉到了森森的鬼气,身为捉妖师近乎天生的职任担当,他义无反顾的开始跟踪这股邪恶的气息,并在多日追踪下,成功的现了大燕国伏都王的诡异内情。
一个慕容氏王族的少年,身边为什么齐聚着这些不应属于人世间的生灵?唐綝不得而知,他只能紧缀着慕容暄的足迹,一路盯梢监视,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能够一击而功成,把这个驾驭邪灵的燕国王爷铲除,无涉军国大计,只是为了消灭妖魔而已,虽然慕容暄不是妖魔,但驱使妖魔作恶的人一样罪不可恕。
然而唐綝举动间焕的伏魔玄气早就被慕容暄、嚓玛和阿勒闵感知到,一直没有对他做出反应,是因为想看看这个神秘的追踪者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直到今天,慕容暄失去了周旋的耐性,他有更重要的战斗要去面对,为免节外生枝,他决定先除去这个讨厌的不见动静的尾巴。
当那些晋国军人被鬼怪屠戮的时候,他只是循着慕容暄的身形刚刚赶到,因此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当下便伏在了密林深处,静静的审视着这个小王子的一举一动。他早就下好了决心,定不会让这些无辜的人枉死。可阿勒闵毫无征兆的攻击使唐綝大吃一惊,他虽然是捉妖师,但手底下着实还是有两下子的,属于伏魔道游侠散客中最常见的力宗高手,可对方那像毒蛇吐信般的诡幻刀法还是令他有些应付不来,情势危急之下,唐綝施展了本门秘法中的束缚之术,看起来倒是颇有成效,层层的青烟缠绕,将阿勒闵困住。现在,唐綝也知道自己藏不下去了,索性立即冲出,并且并没有远遁逃离,而是准备以堂堂七星盟中人的名义,将这个燕国王爷诛杀。
束缚之术的成功令唐綝很有信心,他立在高枝枝头,在朗宣名号之后又开始口中默念,很快,一道又一道的青绿色气流在四下蔓延,仿佛一场突生的大雾,笼罩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马。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驱使凶鬼恶灵,但我看见了你放任他们杀人吃人,为恶过甚,即便你是人却也留你不得,我只知道你死之后,跟随你的凶鬼恶灵也就自然消散了。”
现在局势不错,慕容暄,还有他身边那个透洩着森森寒意的光头都被束缚的青绿气流牢牢困住,动弹不得,唐綝完全有时间把自己的来意阐述,捉妖师的宗旨,无论是杀人还是杀妖,永远要让被杀者知道自己被杀的理由。
“你跟着我们,就因为这个原因?”慕容暄觉得身上的气流越捆越紧,知道对方并不是寻常之辈,不过想想也是,寻常之辈怎么能在被战神之军拱卫的自己身后追踪了那么久?但是这个理由很无稽,凶鬼恶灵?明明是战神之灵的眷顾,明明是我族古老神圣的咒术,这个雄武男子说的,不过是一种荒诞的借口而已。
唐綝已经不想废话了,早知道除妖术这么管用,自己早点动手也好,何至于跟了这许久,弄到现在仓促出手?既然奏效,那就不再耽搁!拔出腰间的环刀,威风凛凛的从高枝上跃下,刀锋直指慕容暄瘦长白净的脖项。
“杀你者!河间捉妖师唐綝!”唐綝再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号,这也是捉妖师流传数百年的古老规定,让被杀者的魂魄不至于因迷茫而陷入凶戾的境地,只是这么做,仪式的意义要远大于原先的本意。
刀光一闪,血影飞溅,唐綝魁伟的身体直直落到地面,颈腔上的鲜血还在泚泚的喷涌,头颅却在空中打了个转,绺蓬松的散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鼓突的更大了,只是眼中兀自残留着惊骇、震惊和不可置信的光泽,而后,渐渐暗淡……而后,头颅翻滚着在地面上骨碌碌的带出一抹渗入黄土的血渍……
斩下唐綝级的,是一把锋刃开叉的锯齿弯刀,阿勒闵冷峻的看着那一串艳红的血珠从刀锋上滑落,平静的说道:“捉妖?我又不是妖,凭什么被你捉妖的法术困住?暂时让让你,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要对殿下做什么,你还当真了?”
围绕场上的青绿气流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阿勒闵如同闪电一样的身形抢在唐綝一刀砍落前就已经斩下了唐綝的级,这一切慕容暄看的清清楚楚,他只是觉得有点可笑,不知死活的人那,枉负了这般雄壮的体魄,我如果这么容易被杀,还有执掌战神之军的资格么?
……
七星盟贪狼部宿挂名散客,捉妖师唐綝,罹难于颍洛之交的一个不知名的山林中,没有人知道他的事迹,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去,和孑然一身的游历岁月一样,去的时候也是这么孤孤零零,只有自己的头颅和自己的身体为伴。
除了他身死之前,那一丛蓬然飞散,蕴含着自己玄灵之力的体息。
※※※
池棠不知道那些传闻中的鬼怪军士藏在哪里,哪怕当先而行的无食也没现什么异样,只能让池婧指引着向颍水大营的方向靠近。也许是池婧太过熟稔这沿途的情况,前锋军已经行进了两天,一路上竟是根本没有和什么燕国的军队照过面,行进的固然顺利,然而却和此来的初衷背道而驰,他们可是要直寻那鬼怪军士的,眼看着最多一天一夜就能赶到厮杀甚烈的颍水大营,那些鬼怪军士却仍然不见踪影,池棠也不由有些焦急起来。
但是没办法,池棠曾问过池婧有没有见过那个大燕国伏都王的旗号,然而这个问题接近于问道于盲,因为就算池婧见过这个旗号,她也不知道鲜卑族旗号上用以表现王族身份的各种图形花纹代表着什么,而且这个伏都王明显和他的叔叔下邳王不同,中军主将所用的黑色大纛也从来不用,这就更加难以识辨了。
交谈中,池棠倒是得知了其他一些情形,比如为什么池婧就这么铁了心的要随军同行,虽是想邀功请赏得个正派出身,实在也是她那个什么鸣凤寨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燕国军队在这一带越来越多,而她的鸣凤寨只是一个荒瘠山坡下连屋舍都没有几间的破村落,当真回去,只怕坚持不到战后就被燕国军队剿灭了。而池婧原先和韩离初见的时分,就是全寨出动,寻思迁徙之策的,至于正好碰上了逃窜的鲜卑伯长,那只是顺手收拾的凑巧罢了。既然回去还要辗转奔逃,还不如跟着官军更为安全些,而这支官军竟然还是失散多年的堂兄领军,对池婧来说简直是上天恩赐般的福运了。
池棠自己也寻思了很久,两天中他一直没有对这个妹妹说出关于妖魔鬼怪的相应情事来,倒不是担心知晓妖魔之事后的磁石之患,他只是觉得口说无凭,还是让他们亲眼见了才更有说服力,不过池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经常用骇然疑惑的目光看向队列前方奔跑的正欢的无食,并且还很谨慎的看住了自己的小咪,不让它离开自己十步之外,更是不允许和无食有任何接触,弄得无食总是频频回头,狗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小咪,心痒难搔。
韩离则一直跟在池棠身边,有时微笑的听着池棠兄妹俩的谈话,有时若有所思的眺望远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习惯性的抚了抚项间的珍珠,也许是因为和池婧的结识正是源自这串珍珠项饰,他心里原先深深隐藏,甚至会有遗忘错觉的身影却又渐渐明晰起来,然而想起那个巧笑嫣然,绝代风华的倩影,心中却又是一阵阵苦涩酸楚的黯然。
就这样,这支队伍不快也不慢的向着既定的方向走着,没有意外的话,明天正午的时分,恐怕就要赶到桓冲将军据守的颍水大营了。
池棠很欢迎意外的生,并且当真意外的情况在不经意间倏忽而至了。
无食汪汪叫着从前方的山坳里跑了回来,薛漾迎了上去,低头俯身,兜住了无食不知在做些什么,这一幕落在一直紧张无食的池婧眼中,更是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少顷,薛漾站起身,向嵇蕤一示意,嵇蕤点点头,背后长剑一拔,驱策战马,跟着欢蹦乱跳的无食奔向了前方山坳,薛漾则高高举起右臂,握拳挥舞,这是遇敌的信号,与前日在洛丘山林前的情形如出一辙。
军士们早就憋得狠了,除了两天前和那伙骂阵的鲜卑斥候毫无难度的打了一场,这两日一直没有敌情,当下精神抖擞的下马列阵戒备,而在这时候,薛漾已经来到池棠身边,小声道:“无食刚才闻到味道了,有一股伏魔之士的玄灵之气。”
是战场还有别的伏魔之士在?只是何必又要全军预警?池棠寻思间,薛漾却又跟了一句:“据无食说,跟这玄灵之气一起传来的,还有一股死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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