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武陵到高平,路途漫漫,何止千里?还是全拜军情僵持之赐,攻下高平城的大司马军马裹足不前,才使乾家弟子们的目的地没有生变化。
这一路一共花了三天时日,按照雅风四姝和灵风他们的飞行之,原本是用不了这许久的。然而沿途所见之景,多为战火连绵,厮杀终日,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更为可虑的是,在这些人间杀伐的硝烟之中,竟隐隐有浓烈的阴鬼之气飘荡悬浮。是故,乾冲带着师弟们在战场附近停留了一天,本意是觅魔察气,以探究竟。可最终,大批溃散的晋国军队打乱了斩魔士的计划,乾冲也只能忧心忡忡的离开。
到达了高平城外的时分,恰在清晨破晓之际。雅风四姝和灵风都是体态婀娜,容貌妍丽的绝色女子,恐怕在这军阵肃杀之所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众人于光影中现身落地之后,都隐去了身形,只远远暗中相随,烨睛则是一声清唳,化为本相,振翅飞出,一只蓬羽雄骏的白色大鸟便在高空盘旋。
乾冲当前开口已毕,城头陷入一阵几可得闻呼吸的静默之中,所有赭红色衣甲的晋军戍卒依然维持着全身戒备的紧张神态,只有军靴踏在古厚城砖上的声响橐橐的传来,越去越远。
池棠负手昂立,他心知肚明,必是城头军校前往通报了,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那位权倾南国朝野的桓大司马,还有那位和自己同样身为五士并五方乾君的驭雷士韩离,心里便不禁很有些期待向往。
无食呼呼的哈着气,在凝身站立的乾家弟子行列中,就属他蹦跶的最欢,倘若不是顾忌城头凡人军兵虎视眈眈,怕是四字经开口真言便要在兴奋之下朗声高放了。
总过去了接近半个时辰,薛漾已经面露不豫之色,只是看了一眼表情一直镇静雍然的乾冲和嵇蕤,嘴唇动了动,倒底没有说出话来,无食挺乖觉的往他这里一蹭,薛漾探手下去,在狗脑袋上挠了挠,算是聊解枯寂。
就在这时,城头忽的响起军校的号施令:“开!”
咕吱咕吱的绳索绞动声再次传出,悬在半空的吊桥缓缓放落,终于轰然及地,震腾起一阵沙土之气。并不算高阔的高平城门由内而开,一个高瘦清癯的玄衣男子端步走出,看到前方排开站立的一众乾家之士,眼神中微露诧异,却先自躬身拱手,郑重的行了个大礼。
池棠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漆眉端鼻,双眼虽然不大却在顾盼间湛然若神,五官清雅柔和,不留髭须,纵当不得英俊之称可也透着一股潇洒伟岸之气。玄袍束身,使他的体格显得犹为高瘦精干,一柄长剑悬挂腰间,露出了状作玉璜般的剑柄,更是在举手投足之间便伴随着一种看似轻柔实则醇厚的威压,这种感觉只有同为绝世高手并且一样是剑术大家的池棠才清楚,这是已入登峰造极之境的剑气。自是那驭雷士韩离无疑了。
果然,在众位乾家弟子回礼的当口,董瑶附身过来,悄悄说道:“池师兄,这便是那席大剑客韩先生呢。”
“大司马府幕下韩离,代桓公迎候诸位乾家高士。”韩离一礼施罢,便大步迎上,行走之际,已将乾家众人情形尽收眼中,并且很快认出了一身褐衫短裙的董瑶,当然,还有那只正张开舌头,还对自己挤了挤眼的黄狗无食,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笑容。另几位倒是眼生,不过他们的衣衫制式和那甘斐在大司马府的时节可是一模一样,定然是甘斐的几位师兄弟了。
这一眼看过去,韩离的目光最终在池棠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容上停下,心中一动,倒不是此人形貌怪异,而是此人的身形气度,令他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想不到,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便是那慕名已久的韩离。韩离看向池棠的同时,池棠也一霎不霎的打量着韩离,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乾君化人的战友了,然而和那时相见郎桀相比,此刻的感觉却并不强烈,或许是因为同为五士之一的武人直觉太过鲜明,也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没有运起灵力,以至于未曾恍惚再现上古并肩抗敌的情景。不过,等韩离靠近了,池棠也现,他看似皮肤光洁的面上,从额间眉心到颌下有一条笔直的疤痕,已经泛起了淡淡的肉色,看来结疮已久。奇的是,这道疤痕既不是刀口,也不是剑痕,却不知是被何物所伤。
“韩大哥。”董瑶喜滋滋的上前招呼。
“呵呵,是董家小姐,别来久矣,令兄一向可好?”
“呀,一直没顾上再去建康,也不知大哥现在怎样了呢。”韩离和董瑶一问一答,倒是很透着熟稔亲切。
乾冲和嵇蕤、薛漾也各自通了姓名,也许是因为心伤家尊之殁,言语间只是维持着初次相见的礼貌,当然,在语气称呼上,他们也带着乾家弟子看见乾君之后的恭敬。韩离却又再次深表敬重的行了个礼:“原来是乾师兄几位,早听贵门甘兄提及,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彼此略一寒暄,韩离的视线便不欺然的转到了池棠面上:“这位是……”
池棠敏锐的看到了韩离脖上那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一个雄武之人却如何佩戴这般女气的挂饰?心下奇怪,却不露声色的向韩离一拱手:“闻名久矣,在下荆楚乾家弟子,池棠。”
※※※
一行人已经走在高平城泥泞坑洼的大街上,韩离头前相引,沿途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军士队列相向而过,并且在见到韩离后,总是恭敬严肃的低头致礼,闪过一旁,让他们这一行人先自通过,可见韩离身为大司马府幕下第一剑客的尊崇身份。
一只羽翼丰硕的猎隼雎雎低鸣,从众人头顶滑翔而下,此举引起了无食的呼应,汪汪欢叫着要去撩弄那猎隼,猎隼却径自飞到了韩离肩头,束翅昂,仰望着天空,口中叫个不停,韩离轻抚猎隼翎羽,却也好奇的顺着猎隼张望的方向看向天穹,青天淡云,阔辽无际,依稀便见一只白色的大鸟身影在高空时隐时现。
值此军情紧急的当口,任何异样的情况都会引起韩离的警醒,这只白色大鸟出现的未免有些离奇,听说胡人有培育鹞鹰以为通信工具的本事,难道这鸟会与此有所瓜葛?
好在韩离方自凝眉注目的时候,乾冲便低声一句提醒:“尊君,那是我们的朋友。”
韩离这才收回目光,轻抚肩头猎隼让它安静下来,不住点头赞叹:“神异奇绝,不愧乾家斩魔高士。”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禁又看向身后跟随的池棠,当两人视线交集,却都是微微一笑。
驭雷士和负剑士,司雷疾鹰与掌火神鸦,这两大武林高士和乾君化人,名并当世,灵贯西南,又各自钦敬慕名已久,这一番相见之后,却好像同时唤醒了两人久远的记忆一般,既有同道共志的惺惺相惜,也有肝胆映照的气性相投。
然而毕竟此来是为了迎回家尊乾道元的遗体,并救治伤重不醒的三师弟汲勉的,气氛凝重中带着悲怆,此时可不宜情怀激荡的诸多叙契,两个人只是默默颌,默默微笑,然后带着默默欣赏的心境,继续默默前行……
“桓公素敬乾家高士,若知诸位高士至此,自当盛情出迎。只是列位到来之前,桓公一夜操劳,刚刚睡下,总要午时方起,韩离便替桓公先迎接了诸位高士来,且自安歇一时,容后桓公定然亲往相见。”韩离开始向众人解释。
“无妨,尊君已知我等来意,家父不幸罹难,乾冲心乱如麻,还是先去看视。”乾冲淡淡的说道。
……
在城门外的简短叙话中,韩离已经知道了这些乾家弟子此来所为何事,他也十分震惊,想不到在城中现的那具没有级的尸体竟然是乾家家尊掌门人,尽管他还不算真正的伏魔道中人,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然而究竟是妖魔鬼怪所为,还是人间凶徒的罪业,一时也下不得定论,或者那一直昏迷不醒的乾家三弟子汲勉可以给出答案,但是也只有等这些乾家门人探视之后才能得出分晓了,也许他们有让汲勉苏醒过来的方法。
想到这里,韩离不由加快脚步,乾家弟子们一声不吭,跟的更紧了,显然,他们的心情也十分焦虑。
眼看将近行辕大宅,董瑶忽然想了起来,小声问道:“对了,莫姐姐在不在?”
韩离心里陡然一紧,行走的步伐频率却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也相当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克制住心底几乎便要翻涌而出的悲恸怆然:“孤雁剑客已经壮烈殉国了。”
董瑶啊了一声,脚步顿住,眼圈红了起来:“莫姐姐她……”
不独董瑶,乾冲、嵇蕤、薛漾和池棠都是耸然动容,莫羽媚在乾家时节的音容笑貌犹然历历在目,怎知分别数月,竟是芳踪已渺,阴阳永隔了?连无食也收起了一向的嘻皮笑脸,默默无语的低下头去。
“……她还答应,往后要教我剑术的,却怎么就……”董瑶掩面,止不住的啜泣起来。池棠温柔的揽过她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
乾冲亦是一声长叹,固是对莫羽媚的亡故表达惋惜之意,更是想起了二师弟甘斐,甘师弟若知此事,岂不是天旋地转,怎堪抵受?偏甘师弟现在又是这般情形,可别一个经受不住,从此自甘沉沦,这便当真是心如槁木死灰,再无复苏的可能了。
韩离还不曾提及甘斐之事,趁着这机会方道:“哦,好教诸位乾家高士得知,贵门甘兄前些时日……已经来过此地了。”
“什么?”这下连嵇蕤薛漾都脱口而出,大师兄想到的方面他们自然也已经想到了,正暗自庆幸已经失去全身力道的甘斐没有知晓这一噩耗,岂知他……他竟早就知道了。
池棠虽不像嵇蕤薛漾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但也心中一沉,他与甘斐一见如故,虽是聚少离多,不曾深交,却也一直对这个慷慨勇迈,颇具豪侠胸襟的师弟极为牵挂,自知他重伤失力,又行踪无定之后,更是着紧不已。此刻听在耳中,便是一喜一悲,喜的是甘斐倒底没事,还到了这里来,悲的便是对甘斐此番际遇的无限同情了。
韩离对乾家弟子如此反应似是有些诧异:“孤雁剑客殉身,甘兄固是伤心欲绝,灵堂间枯坐三日,终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来了又走了,不告而别,只带走了孤雁剑客一件遗物。我看甘兄尚需时日消解悲戚之情……也就是他走后不久,城中现了令师的尸,若早知是这情形,韩离当时无论如何也要寻回甘兄。”
乾冲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自然知道甘斐因失去力量而产生的寥落心情,原盼着他一些时日后心情平复,却不想痛上加痛,又遭遇了爱侣亡故的惨变,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以甘斐现在的脆弱心理,又哪里经受得住?偏偏和家尊横死的消息错身而过,家尊对甘斐便如亲生父亲,自家尊幼时从中原战乱的死人堆里捡了他来,煦伏劬劳,舐犊罔极,便当真比对乾冲还要好得几分,更将一身绝艺倾囊相授,甘斐对家尊,不仅深怀反哺顾复之情,便连形貌打扮也和家尊模仿了个十足十,家尊虎须虬髯,他便也留着大胡子;家尊诛魔刀法天下无敌,他便也背着宽刃大刀;家尊伏魔箭术百百中,他便也挎上了厚背长弓……设若甘斐知道了家尊遇害辞世,焉知不会在沉痛心结中再复爆,重拾昔日斩魔士烈烈壮心?可惜,世事没有假设,甘斐就此湮没矣,连带着那暗中保护他的颜皓子也不知所踪了。
……
韩离带着他们步入大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的庭落,直至那坐落于宅邸深处的幽静小院,独屋木舍,分外孤怆,即便是在夏日的清晨,却也止不住的散出清冷之意。
韩离缓缓推开木门,轻道:“令师棺椁,便在此处……”看着乾家弟子们面色沉重的步入屋中。
……
“哇!”猛然迸的哭喊声从幽静的深院远远的飘荡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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