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江一草眼方睁开,便闻得厨间传来一些声音。着衣起身,路过阿愁厢房时,看见门扇闭着,似里面的两个女子还没有起来。不由心想这是谁来忙着,不料进得厨间,却瞧见一个年青人正半蹲在地上,看着灶洞全神贯注地发着柴火,只是禁不住那黑烟薰眼,已然是泪流满面,迫不得已下将脸转向外侧。
江一草一见那年青人面容,不由愕然。
“江兄起的好早。”那年青人赧颜道。
“西凉小谢?”江一草一惊而笑,“你怎地进了我家,还在做这些事情。”原来却是那在漩口镇上遇着的西凉多金少主,不知怎地偷偷摸了进来,看那阵势,竟像是准备生火淘米,化为厨娘洗手作羹汤。
谢晓峰正待答话,却见着房门口那清丽身影,不由话头一滞,讷讷道:“想着你们刚回京,只怕会睡的比较沉,俺就抢先来熬几碗粥给大家伙儿喝。”
“看情形,你居然认识我哥,你什么时候认得的?”
一屋人围桌而坐。望江来的那三位好汉,此时是老老实实地举碗喝粥,生怕这位春风姑娘将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谢晓峰愣道:“俺与江兄乃是途中偶遇,哪曾存了什么心思。春风姑娘此番倒是错怪俺了。”
易春风极甜地一笑,腻声道:“腊月间头几天,你还和我在一处喝酒,什么时候出的京,我怎么不知道?”
“这……这……”谢晓峰闻她语音温柔,反却心中惴惴,讷不能言。
阿愁见这男子口舌无措,一副好生可怜模样,不由开解道:“这位谢公子是与我们在新市南向遇着的,倒也不是假话。”
“是啊是啊,俺带着老龙去西陵烧香……”谢晓峰见有人帮自己说话,不由胆气壮了几分,罗嗦劲又发了,一连串话噼啪而出。
“西陵烧香,怎么烧到新市去了?”
“在船上睡过头了不行啊?”
“你不要以为事先认识我哥,想把他巴结好了,就指望我……我……我能如何了。”小姑娘说到这一句忽地有些窘意,偷偷看着桌上的人,见众人都是老老实实地举大粥碗掩面——虽明知这些人的面容在碗后都是笑作一团,但毕竟是看不见,这才放下心来。
“呵呵呵……俺大笑三声,俺是那种肚中肥肠不拐弯的人,咋可能会做这些麻烦事情。”
“嘿嘿嘿……若阁下乃鲁直君子,这京师中倒真是没奸人了。”
……
***
江一草偷笑看着这对小冤家斗嘴,也不想打岔,轻轻敲敲桌子,向易风使了个眼色,走到门外。
“院外面那些人呆了多久?”
“从昨天我们自符言那处出来,便缀上了。一个打更的,一个卖混沌的,还有几个人。昨夜那般冷也一直守在外面,看模样不是一般人马,不知道是什么路数上的人物。”
“无妨。”江一草笑道:“这些人我知道,马上就会来的。”
正说话间,只闻院门一阵轻扣作响,一道极恭谨的声音响起:
“小的闫海儿,请阿草少爷的安。”
将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个极精干的汉子,肩上还搭着个半湿不干的毛巾。那人一见江一草现身,立马打了个千儿,动作利落的很。江一草见他身后还摆着个混炖摊子,不由哑然笑道:“跟着自家小姐,这等障眼法也用得着?”
“夫人怕我们跟着的人太显眼,给少爷,小姐惹麻烦。”闫海恭谨应道:“夫人在家里等的久了,请少爷小姐回府一聚。”
江一草看了他一眼。心知自己一行人打从进了符言那楼子,行踪便在易家的掌控之下,只是他此趟回京之旅本就是应夫人所愿,自然也不在意这些,随口应道:“知道了,你们的人先散了吧,待会儿我收拾一下便过去。”
“那小姐……”闫海似没想到这位从未谋面的阿草少爷这般好说话。
江一草回头看了看兀自与谢晓峰斗嘴不休的春风,道:“我去就成了,想来夫人不会责怪于你。”正待掩上门扉,忽又想起些什么,从易风手上索来几块碎银子,递到那闫海儿手上,温言道:“守了两夜,也着实辛苦,带下面的弟兄去喝几碗烧酒暖一暖。”
***
“二哥,自边城起这些日子,有些事情一直闷着不好问你。但此时你要与那天下第一商的家主见面了,总得告诉兄弟们一声,易夫人唤你回京,究竟是何意思?”易风站在他身畔不急不燥的问着。
他当年也是长盛城中一落第秀才,后来投了望江,方有了今日。本以为这些年望江与易家渐行渐进,以至有了携手走盐一事,自己这王府总管之职与长盛易家旧人的双重身份是起了些作用,但如今瞧来,这位江二哥才真真是个要紧人物。
却不知那易夫人为何要在边城将这位一向神秘不为人知的二哥托了出来,加之他深知易家商贾习性,行事一向决断无情,不由淡淡有些担心。
江一草咧嘴一笑道:“有些事情此时不便讲与众兄弟听……日后再详论吧。”不再在此事上纠缠,道:“我去去就回,你们就莫跟着了,这堂堂京师,除了红石那些彪悍汉子外,没什么人敢乱来。”
易风正待进言,又听他讲道:“你们三人的身份此时虽没几个人知道,不过这等事情终究瞒不住人,若让人日后提起,堂堂望江黑旗军三面旗,一入京师,不去兵部报道,却是私访易家京中大宅,倒会有些不便。”
江一草又道:“此行无事,纯属拜访长辈而已。”
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阿愁轻声道:“还是我陪着去吧。”
江一草温言一笑道:“趁着这几日京中年气未散的时候,让春风陪你去逛逛街吧,二道巷子那里向来热闹,这时节更是好玩的很,在边城呆了两年,你也去散散心好了。”
易风听他言语,竟似根本没把按察院之事放在心上,不由大为不解,但心知这位二哥年岁虽是不长,心思却是万般玲珑,自有他的想法。转言想到,在京中自己也还要去打理些事情,先要去望江会馆里通知郡里派驻的人手一声,也要为今年春祭王妃观礼的事情打理一下。想着千头万绪,也就由着江一草一人去了。
***
年初二的京师,已是热闹起来,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人气混杂。而一身布衣的江一草,从桐尾巷出去,却是慢慢行着,贪贪地嗅着市井之中、连檐之下的气息,自觉好生安逸,不知不觉地便行过了八桂里,到了二道巷子的岔口。
此处向前便是那条方石铺就的朱雀大道,中土皇城及京城四景中那根唾液经年不化的黑石柱,便在那处。他有些失神地瞧了瞧左手远方那隐约可见的皇城角廓,嘴角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轻轻将左手的袖口拉平,转向向南面行去。
站在京师南城易家大宅的门前,不知怎地,这位向来淡然度日的边城小司兵,却有些莫名之感。
一入此门,十年清淡不再?
一入此门,十年之仇可雪?
一入此门,这天下生者将如何?黄泉路上又将热闹几分?镇上怨魂莫非就真的能安静?自己胸中那道郁闷真的能消?一入此门,能快意否?快意又为何物?在石岩坝村破庙分开的那两人,日后会不会心痛地打自己两下?
当此长街,朔风渐来,吹去了落在地上的浮尘,却吹醒了他。
江一草咧嘴一笑,走上前去,伸出手攀上那大铜环,轻轻扣了数下。
***
宁静院中,一曲箫毕。
“既然回了,且留在京中吧,看看情形再说。”
江一草笑着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妇人,将手中长箫递还与她,恭敬应道:“易姨这般久没见侄儿,头一椿事儿便是要听曲子,这还罢了。难道头一句嘘寒问暖便是这般?”
这位中土朝最有钱,或许除了深宫里那位太后外也是最有权的妇人,长盛易家家主轻声道:“阿草,不要怪我把你从边城拎回来。”
“如何不怪?”江一草话虽如此,笑意依然。
易夫人一笑,柔声道:“你还是没有懂你自己。记得当年你在长盛少年气盛,比现今却是骄傲多了,那句话我可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缓缓复述着当年那少年郎的话语:“我不愿意处处按着世上所谓的道理行事,要知我可不是别人的徒弟,我本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帝师卓四明的徒弟!!”轻轻倚在椅上问道:“我可有记错一个字?”
不待江一草回答,又自言道:“不按世人所谓道理行事?何种道理?复仇?杀伐?还是阴谋?——这些不是道理,乃是世人天性,任谁都摆脱不了,你也一样如此。”
江一草摇摇头,无言一笑。
“我知道你此时心里想着何人。你想说这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挟绝世之功,却窝那荷香院里听箫声半载;以逆天之力而行躬耕之事,一往小镇便自在……”易夫人凝目望他:“……可是你要记住,世上只有一个帝师卓四明,永远只有一个……”似触动了什么经年之忆,忽地声音低了下去,“任你是他的亲传弟子,也学不来他的。”
“我并不是想逼你进入这场争天下的游戏,只是点醒你,把你自己隐藏了多年的念头赤裸裸地剥开给你看罢了。……不要说什么一心只依山林的话。你带着我那女儿行遍天下,十四岁入东都,便救了当时落难的世子宋别,当今威震一方的望江王爷。这些年在你和宋别的打理下,望江真是好生兴旺,试问天下人,谁会相信那个望江半窗中最神秘的江二,会是一个甘于平淡度日的人?”
易夫人将这些话急急道出,似有些倦了,江一草趁着空儿插言道:“若我说这真的只是巧合,您信吗?”
见这妇人闭目养神不语,江一草摇头苦笑,心道这天下真是造化巧妙,当年与大哥大嫂的偶一遭逢,不仅惹得自己十年里违着性子为望江郡劳心劳力,更成了自己少有奇谋,胸有隐志的佐证。
寻思良久,忽地问道:“一直不明易姨为何对小侄如此上心,若说是我这身份,我倒是有些奇怪,前年在京中曾经见着熊凉为天香楼讲书,以凉哥儿的性子,想来不必您劝他,他也是愿为您出力的。”
“记得当年卓先生在映秀收了你们一干流浪少年,并不曾真地教过什么,只是由着你们性子耍文弄武,乃至植花莳药,天文地理,只是随便教着,你们也随便学着。熊凉当年便是只好讲古,才被送去高唐淡水先生处,方躲过映秀一夜的兵灾。而你却出奇……”易夫眼中奇彩忽现:“只有你身上有帝师当年的气息,那疏懒之性子,猜测不透的神情,一身精妙武学,甚至方才那清丽箫声……与当年的帝师又有何二样?”
“或许你以为我要借望江之力,甚至还想把西营舒不屈拉进这趟浑水……可是你错了,我要的只是你这个人!直至今日,我也不知这些年里你身不在望江,却是用何种途径与宋别保持关联。舒不屈甘为你之故,封了新市城,你二人又是何时有的默契。观细柳镇,新市两处的行事,你对按察院的了解,甚至还在我易家之上,试问这是如何做到?……如此有大城府,大秘密,好手段之人,我易家既想重新振作于天下,又怎能不用?自然……我也不想探究你的秘密……只是我家春风与你感情如此之深,待我百年之后,这诺大的家业自然也只能交到你手上。我想,你总不会让着你妹妹来操这些心吧?”
江一草听着她如此说着,也是笑着摇头道:“后一段话本不必说……”定了定神,下一句话说地出奇缓慢:“请易姨为我解惑。”
“讲。”
“此番易家入京,与圣上私下携手,究竟所为何事?”
“新皇登位,东都势衰,莫矶垮台,太后……让她去后宫赏花吧。”
“有何恃?”
易夫人静静地看着他:“兰若寺,映秀之冤。”
江一草面色微变,愣了会儿后摇摇头道:“大谬!”
易夫人却是一笑道:“见你听着兰若寺三字后的表情,倒是让我着实吃惊了。这天下本无几人知晓的秘密,本应高坐皇城的人物,却只引来你淡淡两字……阿草啊阿草,你给我的惊奇实在是有些多。”
江一草一脸平静,听着她续道:“当年映秀一夜的始作俑者,又如何脱得了干系?莫矶和劳亲王,身为神庙大神官,却滥捕功臣,又如何逃得了律法之治?”
“只是您想过没有,太后掌朝政已有数十年,谁能动她?势力盖天的神庙三大神官,其中二人一是她殿下之臣,一是她娘家之兄……更何况还有那个一直隐在暗处的人物。”江一草讲到此节,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莫名之色。
易夫人却没有在意他的最末一句:“莫矶以大神官之尊,掌按察院也有些时日了,只是那处如今也不再是铁板一块,缝隙渐现矣……而至于东都那面……圣上的意思,是希望宋别能入京。”
江一草微笑道:“末了,仍是如此……既便如此,皇城禁军始终在罗瑞行的手上,而此人却是太后的死忠之臣。京营又如何处理?骠骑军大营驻在河台,回京不过十来日路程……放手吧,若您所恃便是这些,那便放手吧。”
“何出此言?”易夫人面色稍异。见江一草神色黯然却不回话,不由温温一笑道:“自然有让这些人化为冬日寒蝉,不敢多动半分的办法——当年帝师卓四明是何等人物?若说是天下一言决倒也不是多夸张的说法,不料却因谋刺先皇这一莫须有之罪,最终成了那黑石柱上的三个阴文小字。”
她身上那件银袍大绣的衣袖此时微微有些抖动,黑眸焕着异彩:
“试问若本应死在帝师手上的先皇,这十年里都好端端地在兰若寺静修坐禅,天下人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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