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名从北门出宫,上了轿,只见路上车马来往,彩灯轻摇,好一幅繁华气象,惊诧了些时候方才悟到,年关将至,也就是这月的事情。青帘小轿从知书巷拐了过去,溜了两个弯便到了那按察院外梧内竹的院子旁。
一向冷冰冰的钟淡言此时正在院门口处侯着。刘名下轿后,有些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抬头望望天,问道:“天这般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淡言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事物,捧在手上,一边随着刘名往里走去,一边回道:“这几天安康大营里的气氛有些不寻常,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二哥来信让我跟您跟紧些,先前去宫中我没跟着,从这时起,我不能离开大人半步。”
刘名顿住脚步,没好气地笑骂道:“倒不知老二生了什么怪念头?安康大营若是有事,也是西陲将起战事,怎么和我这几千里地外的人扯的上关系?”淡言也不应他,只管紧紧跟在他身边。他无奈笑了笑,知道这人是个死性脾气,也懒怠再说,径直走进前厅。
自从唐俸斌,易中欣二位堂官回乡后,按察院便由他和姬小野主事,只是姬小野始终嫌这小院地气太过偏狭,往往都在刑部那边待着,时日久了,这间北城小院已似乎成了刘名的专属之地。
进得正厅,却见那文士模样的何树言正坐在满桌的公文中间,皱眉紧锁,咬着笔杆,忽地奋笔疾书,待勾划完一件后,又拿了一件开始思虑,凝神注目,全然未知这二人已进来。
刘名重重地一拍案板,笑道:“忙不完的你这狗腿命……”何树言骇了一跳,笔下字迹却是丝毫未乱,见是大人回来了,不由笑道:“大狗不在,小狗挡灾,命数,命数。”
按察院专司监察问罪之责,所用手段又常常不能见人,是以时常被人在背后骂作狗腿,他三人岂有不知的道理,倒时常互相以此开着玩笑。旁人若见着这天下人人惧怕的按察院中竟是这般其乐融融的模样,只怕倒会以为是不是自个儿眼花。
三人坐下,何树言问道:“今日廷审彭御韬一案,可有定论?”这彭御韬本是某州布政使,一向颇有清名,为人又是极孝,两年半前老母病逝,但家中无钱,灵柩却是难以归籍,只得草草葬到后山。谁料得后山却是神庙庙产,更是四百年前楚古大神官坐化之地。彭御韬此人为官从不谀上欺下,在登闻院时更是直言敢谏,得罪了不少朝中大吏,此时被人捉住了把柄,自然要往死里整。
何树言当年也曾经手过此案,自然有些关心,他知道皇上怜此人纯孝,倒有不问罪的意思,只是顶不住诸大臣一口一个侵犯庙产,大逆不道,只得一直这么拖着,到如今却已近两年。
刘名啜了口下人端上来的热茶,莞尔笑道:“还能如何?还不是如这两年来一样,就听着那彭大人破口大骂朝中官员为官不仁,私受贿赂。那些老大人们脸色铁青,纷纷要求治此人污损庙产的重罪,以护朝纲。然后皇上极言慎重。最后太后发话,罪不可恕,情有可原,到底如何议罪,还是请诸部官员多费心思吧……”
他知这小院极是安全,倒也没什么顾忌,言语间将诸路人马的嘴脸学了个似模似样。倒惹得树言、淡言二人笑了起来。刘名接着正色道:“皇上还是忍住了。没让那帮老奸巨滑的家伙激的动怒,不过朝会散了后,倒是踢翻了两个太监。”
何树言淡淡一笑,虽然他官小职微,不可能见着当时情形,却也能想象出少年天子在群臣逼迫下兀自不慌的模样,不由赞叹道:“皇上春秋正盛,胸间却有大城府。有如此君上,倒是万民及我等人臣之福了。”淡言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话间似乎有个须字,二人却没听清楚,自然也懒地理会。
何树言忽地记起些什么,脸色一紧,向着刘名说道:“大人。大老板发话了,请您今晚务必过府一趟。传话的人说话倒是极客气的。”刘名闻言一懔,将准备去端茶碗的手也收了回来,心道以大老板的为人,话越是客气,心中所思只怕有些让人难测。
定了定神,粗粗地看了一遍何树言做好的案卷,然后吩咐道:“你们二人今晚去刑部大牢,将彭御韬提出来,连夜送往国史馆,记住,人一定要亲手交到萧大人手上。”说着,自怀间掏出一黄纸递了过去。何树言一躬身,恭敬接过,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点头应下。
***
刘名上了轿往莫府赶去,由城北穿至城南,倒是好大一段路程,行经南街时,闻得轿窗外传来的米糕香气,不由吞了下口水,这才想起,自进宫后到现在,除了喝了两口茶,自己倒是粒米未进,一念及此,更觉饥肠漉漉。
在莫府侧门处打住轿,他揉了揉着肚子,瞧见莫府家人迎了上来,那张平淡的有些出奇面上立马堆起满脸笑意。正准备进门,却见淡言那厮不知又从何处冒了出来,跟在自己身后,不由异道:“不是吩咐你去大牢提人吗?怎么又跟了上来?”淡言应的倒是简单:“犯人死不了,大人安危重要。”刘名无奈一笑,心道此人却也是太过执念。见他似乎有随自己进府的意思,连忙拦道:“莫大人最不喜见不速之客,你还是莫要跟着进去,何况这是上司府邸,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里用你跟着。”说罢径直走了进去。
淡言呆呆地站在大门紧闭的莫府之外,口中喃喃道:“二哥来信说,京师中对于您而言,最危险的地方,只怕便是此处。”他心知大人这段时日颇受皇上赏识,又不如姬小野那般受大老板器重,只怕会招什么祸事,加之他本身又不会武艺,倒真是步步皆凶险。
※※※
莫言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年青人,不由好生欣赏。
他细细想来,这十年来已经没有几个能像这年青人一般,面对着自己还能笑,最关键的是笑的如此自然,毫不做作,不由温言道:“小名,坐下吧。”刘名一笑,坐了下来,又听得面前这位当朝一等公,按察院秉笔御史莫言亲切问道:“今天在宫里呆的时间久,皇上忧心家国大事,想来也无暇体会我们这些臣子的不便,想必是渴了吧?……来人啊,快给刘大人上茶。”
刘名尴尬一笑道:“大人,茶倒是方才回院里喝了两口,只是这……”说着肚中咕噜一响,高坐在上的莫言哈哈大笑,指着他颤巍巍地道:“你呀你,还是这般滑脱不堪……”接着吩咐道:“茶照上,但不要太烫,再弄些糕点之类的来……”
刘名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道:“大人召下官来,有些什么事情吩咐?”莫言摇了摇头,“公务之事,待你吃完后再说吧。”刘名闻言一愣,接着将下人送上来的糕点狼吞虎嚼一扫而光,咕嘟嘟一口喝下温度正在合适的热茶,将嘴一抹,心道这公府果然不同寻常,下人办事都是这么利落,地道。接着恭谨说道:“下官吃完了,请大人发话。”
“哈哈哈哈……”莫大人似乎许久未曾这般开心过,哈哈笑道:“刘名啊刘名,你也不怕噎着。”此句话到了末端,竟是语调一降,端的是冰冷异常,给人说不出的难受感觉。意似质询,又似规劝,更有几分阴郁的气味。
眼瞧着体恤下属的可蔼老人忽地言词一咄,刘名低下头去,掩去平静如常的眼神,却双腿一软,骇地跪了下来,颤声问道:“请大人明示。”
莫言有些满意地看着面前低首不敢起的刘名,淡淡问道:“桃花岭那间堵坊,可还好吧?”刘名大骇之余,仍自分辩道:“大人,那赌坊是东城杜老四开的,下官很少去,虽是不玩,不过私下里的照应是有,银子也是拿了不少,请大人治罪。”
莫言冷冷一哼,道:“就是这么回事?四个月前那晚的荷官应该叫展越夜吧?”刘名此时心中方才真的有些震惊,暗道莫非连那事也被这老人察知了?忽地想到那得禄小人嘴脸,便悟到定是那人泄的底。一面想着,一面大老板的话一字不漏地飘进他的耳中。
“那荷官的手法着实不差,不到半个时辰,便赢光了圣上的银子。然后用言语逼着圣上下死注……我也不说了,你自己交待吧。”
刘名此时已是骇的汗如雨下,衣掌的背后已然湿透,此时天寒,身上穿的本就厚实,却依然被汗水湿透,可见此子心中是如何惴惴不安。此时问得上司发问,不由惶恐应道:“属下实在罪无可逭。”此时他已不再自称下官,倒是老老实实地属下了。“属下事先买通了奉事处太监得禄,查得皇上那些日子欢喜鱼龙易服去东城热闹的地方玩两把,于是便买通了东城杜老四,让他做千,先赢后逼。然后……”
“然后你再一脸正气地跳出来,然后你再非常英勇地干掉一帮流氓,哪怕你自己实在是半点功夫都不会?然后,你再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然后你再理所当然地进出宫门如自家,短短数月,已成了群臣口中的红人。然后,你便成了我朝第一位身为按察院堂官却还敢身兼要职的刘名,刘大人……”莫言口中淡淡这几句然后,将刘名压地更抬不起头来,各种羞愧、惊惧之色,跃然于面,只一个劲儿地说道:“属下罪无可逭,属下罪无可逭……”
“欺蒙君上,此为大不敬。视君入难测之地而不阻,是为官员之耻。更构此陷井,巧言惑上,真不知你这个颗脑袋是怎么生的?”莫言语气愈来愈激动,枯瘦的指头不停指着地上的刘名。刘名听得大老板末一句话,倒是心晓自己倒不会有大问题了,若有的话,大老板何须问自己脑袋是怎么生的?直接斫了,劈开看两眼不就是了。
刘名羞愧难当,又听莫言问道:“别的我且不问你,圣上尊贵身份你可透露给杜老四知晓了?”刘名急忙应道:“属下不敢,属下办此事已是猪油昧了心,哪敢再有不臣之心?”莫言点点头,忽地语气变得柔和了些:
“年青人一心求个加官进爵,自然算不得什么坏事,只是……”忽地厉声道:“……只是宦途只可走正道,溜须拍马已然是下作之举,更何况你身为我按察院之人,竟行这种卑鄙之事?若让求贤若渴的圣上知晓,岂不是大大伤心。”似为了平息心中愤怒,端起手中茶碗,喝了几口,眼光却似无意间向帘后瞄了瞄。
莫言掌按察院已有十数年,期间不知经历了多少天下风云变幻,各种官场上的阴险伎俩哪会没有见过,不过内心深处,却着实欣赏眼前这人那份野心,像极了自己三十年前的模样。只是有些畏此子在院中暗培势力,眼看又得了圣上赏识,将来尾大不去,倒会反噬于己,才有了教训他的念头。只是见在自己一番责问之下,此子面色惶急,惊恐之下汗透衣背,瞧着倒还对自己着实有些敬畏之心,担心的念头便淡了下去,加之本来就是自己门下,自然不愿闹到朝上给那些小人笑话,便想就此罢了。
“当年你门师戈中欣并大堂官二人,一向深得我的赏识,你可知为何?便是因为他二人识本分,通道理,行可行之事,从不行差踏错半步。你如今领着按察院事务,应该知道如何做吧?”刘名听着这番话,哪有不懂的道理,连声应是,接着闻莫大人淡淡道:“你近些日常服侍圣上左右,一定知道秘查走盐的圣旨已经发出去了吧?你这次犯了大错,我便让你姬师兄去了,夺了你立功之机,莫要有怨怼之意才好。”刘名又是一惊,不过这次却不是假装,心道却不知皇上是何时做的这决断。
天幸一番数落完毕,莫言忽地一笑道:“算了吧,你也莫太过惊慌,毕竟是年轻,此事就此作罢,以后谁也莫要提起……嗯……对了,再过几日莫矶就要回来了,记得你是认得他的,到时来府里吃饭吧。”刘明闻言作大喜状,讷讷道:“大公子要回府了,真是贺喜大人。”又随口心神不宁地应付了几句,莫言瞧他惊惶不安,不由一笑便让他先回去了。
看着他踉跄却又有些急促的脚步消逝在视线之中,莫言忽地问道:“你看此子如何?”此时屋内并无一人,也不知这位一等公是在对着谁说话。
却见自帘后行出一人,此人约半百年纪,面容矍烁,一双眸子竟泛着暗灰之色,倒似是个瞎子。此人轻轻说道:“此子为了搏上位,竟然不惜重金收买宫内之人,在皇上身上下功夫,小小五品之秩,胃口野心胆量却都是上品之人。”
莫言轻拈颌下长须,淡淡道:“刘名入本院已有将近十年,一向貌不惊人,看着无甚惊人本领,却不料暗地里心却如此之大,竟妄想一步登天。我倒有些不明白……唐俸斌啊唐俸斌……你辞官而去,却给我留下这么个人,却是在想些什么呢?”沉吟不语。
那瞎子却是嗬嗬一笑,嘶哑着嗓子道:“当年大人麾下七名笔,最后只剩下三个,我还在映秀镇上送了一对眼珠子。偏偏唐俸斌这师兄弟两,不迟不早却在那时被疯三少打的只剩下半条命,却是保全了整条命。由此可见,老唐这人的识人功夫是比我要高上不少的。”当年的按察院七名笔,世人皆以为只剩下了两个,没料着这瞎子自承其身份,竟也是其中之一。倒不知他这十年来躲在公府之中,为何不肯见人。
莫言听着他的话,却是笑道:“若唐俸斌真是识人无误,那这人却是留不得了。”瞎子却又是一摇头,“此人虽然有胆有谋有野心,只可惜欠缺了一个狠字。若他当时办妥此事,便将唯一知晓内情的得禄灭了口,又如何能生出今天这些事来。由此见,此人无霸气,却是掌谋略的一把好手,就如当年的唐俸斌一般。”
莫言却也是一摇头,从怀中摸了个条子出来,出神看了半晌,方缓缓道:“这两年我一直在找唐戈二人,却始终找不到,实在是一大憾事。”看他神情,竟是欲对这二人不利。瞎子异道:“这是为何?大人何不发出海捕文书,通缉天下,他二人享惯荣华,年事已高,又哪里能够流浪逃命?”莫言笑道:“要发海捕文书,可得有案在身才行。尤其是这二人,门人弟子遍及院中,若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只所院中众人情绪会有抵触才是。”
那人亦是一嗬嗬一笑道:“这按察院里哪有干净的人?乌鸦巢里哪有白色的鸟?大人若肯用心,哪有找不到他二人把柄的地方。”
莫言却看着刘名方才跪下的地方,嘴角撇出一道难以察觉的笑容,淡淡道:“有高人相助啊……执掌按察院不过数月的功夫,便将两位门师的账目抹的一干二净,像张白纸一样。案卷也是清清楚楚,三千多条记录竟然没一点毛病,真让观者以为那两个大堂官是不折不扣的清官。”
“噢?谁人做事如此漂亮?”那人异道。莫言嘴角的笑容瞬间放大,轻声道:“就是……我已经决定收服的那人。”接着瞧瞧手中的纸,伸手凑到烛火上点燃,若那人眼能视物,定会发现,纸条是张一年半前按察院账房开出的账票,账目一栏写着青砖两块,拿钱入账的空格上,正赫然写着刘名二字。
莫言看着渐为灰烬的账单,喃喃道:“两年前的一块青砖,你都帮你门师抹平了,希望你莫让我失望,把自己的前途也要抹平。”虽则他已经下决心放此子一马,收归己用,但想着他连一些极细微的地方都不曾漏过,由此可见心思之缜秘,不免还是有些担忧,倒有些怀疑自己做的决定,不由侧身看了那瞎子一眼。
瞎子却似能感应道他的目光,笑道:“此人所图虽大,奈何自身毫无武艺,为人又嫌有些婆妈气。大人若能将他手下的那什么九月初九一并灭了,羽翼全无,自然寒冷袭身,其人本就聪明,自然懂得大人这颗大树可以为他遮日敝雨的……再者,今次已经给他点明了此事,我们便握住了他最大的把柄,他日后若有二心,咱们便将此事露出。太后老人家非生锉了他骨不可……”
“那倒也是。”莫言点了点头,言道:“既然手按着他的命门,那九月初九就暂时别动他了,那三个人也是门中难得一见的人物,既然是自己人,还是不要损了的好。”心想自己在朝中和那些王公大臣们周旋,外面还要和那三个一个比一个难缠的王爷打交道,虽然自己身后有那指点江山的太后,但眼看皇上亲政将至,手上还是多些筹码的好。在官场江湖之中,人人皆知,当朝一等公莫言为人一向很小意,非常的小意,就如同对赌一般,高手总是愿意自己手上的牌越多越好,而且从来不肯一次将所有的牌底掀开……
他正想着如何协调今后刘名及姬小野二人一朝一野之间的互通,却听着那瞎子有些歉意地应道:“可能已经晚了,方才发现九月初九里的淡言一人在府门落单,我已经喊人下手了。”莫言一惊,侧耳凝神一听,府外隐约传来兵刃交撞之声,声声不绝,显然战况激烈,忽地一阵风过,战声嘎然而止,四周又回复平静之中。
他转身问道:“既然事已如此,也不用多想,只是你用的何人?就在府外,却不要露什么马脚。”“大人但请放心,是伐府的人。”莫言嗯了一声,心道若是易太极亲自出马,自然万事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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