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便有几许萌动的春意,从河畔的垂柳和城墙根的砖缝间,隐隐约约的生长出来,蔓延在光绪十七年二月间淡淡的清风中。
雨后的街道显得稍许有些泥泞,时不时有某个王府的马车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水让路边的行人躲避不及,小百姓哪敢言语,只能在肚子里狠狠的骂了句娘。
步兵衙门的巡城兵丁一脸的烟容,无精打采的在大街上溜达着。如今天下太平,这又在天子脚下,谁吃饱了撑的敢在这地界撒野啊。平日里这帮子大爷们无事便喝酒、打牌、抽大烟,连每月出操都请人代替,这会子不过是例行公事出来站站街。
隆冬已逝,新年早过,京城也恢复了这个古老帝国仿佛积满了灰尘般的沉静。
不时有几只鸽子,在灰暗绵延的屋顶上空飞过,一阵鸽哨声划破天际……
六香居的二楼上面,一轻衣裘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依窗独对,面色从容间似乎藏着些心事。
他正是刚从津门赶到京城的陈卓,比起去年在这里的落寞寡欢,还和那些八旗子弟闹出些是非出来,今日的他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眉宇间掩饰不住一股子勃勃的英气。
去年在好友吴绍基的建议下,他将日本军队近年来飞速发展的情况和编练新式军队的想法写了个条陈,专门到贤良寺呈递给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
原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并没有存着多大的希望,却不曾想倒真是应了吴绍基的话,第二日李鸿章便让人把他叫到了贤良寺。
对编练新式军队的事情,李鸿章是闭口不谈,倒是很在意的问了一大堆日本军队的情况。陈卓是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里出来的,对日本军队的建制、武器装备、人员素质,以及作战方式了如指掌,对李鸿章的问题自然是对答如流,言谈间还加进了不少自己的分析和见解。
当谈及日本正野心勃勃的扩军备战,目标直指大清时,李鸿章目光如炬的盯着他看了半天,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半响也没有一句话。接着便是端茶送客,将他打发回去。
然后是半个多月杳无音信,陈卓想想结果大约也就是如此罢了,心灰意冷之极,正准备向好友吴绍基辞行,回江南舅舅处安顿下来。不曾想却忽然接到了李鸿章派人带来的口信,让他立即随自己回津门。
直到见着李鸿章李中堂的面后,陈卓才大约的明白了个究竟。
原来他的条陈递给李鸿章不久,李鸿章便带着这份条陈进宫见了皇上,皇上看过后态度却颇让人寻味,既没有要召见提拔他的意思,却又特意叮嘱李鸿章要留住这个人,并交代先将这个人安置在北洋武备学堂,协办武备学堂的相关事务。
于是陈卓在北洋武备学堂这一呆便是小半年,闲来无事,倒是将北洋武备学堂教学情况琢磨了几番,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相对照,陈卓自己在心里也是忍不住暗暗的叹气,都是取法德国,但其间的差距却是太大了,抛开教学条件、课程设置等不谈,单单是学员的精神状态就完全不一样。
日本学员纪律意识极强,在操场上像狼犊子似的嗷嗷直叫,可北洋的学员却显得有些散漫,休息时间还常有人偷偷溜出去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其他的北洋官员见惯不惊,并不觉得什么,但是陈卓心里却非常清楚,这些学员身上缺乏一个职业军人必备的素质:服从和进取心。缺少这样素质的军队,永远也只能是战场上的摆设和陪衬。
这就是大清苦心经营的近代陆军学校,陈卓除了大摇其头外,却是半分办法没有。这里是北洋,自己既不是北洋嫡系,也不是李鸿章的亲信,来这里快小半年了,连李鸿章的面也没有见过,就算是有万般手段也无从施展。
正在陈卓苦闷黯然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光绪十七年二月,北洋忽然接到朝廷旨意,将北洋武备学堂整体迁往京师,改建为大清陆军学校,并特旨召陈卓先期进京,筹办大清陆军学校的相关事务。
陈卓又惊又喜,虽不明白其中的究竟,但还是收拾行当,马不停蹄的赶到了京城。
一别半年,京城如故,连这六香居都和半年前一样,热闹喧哗,然而坐在窗边的陈卓却分外有着些许物是人非的感觉。
“听说没有,皇上已经下旨准备新建咱大清的陆军学校,这可是新鲜事啊!你们说说看,这陆军学校是什么东西啊?”一番酒酣脸热后,便有客人高声谈论起来。
听到那人最后的一句话,陈卓不觉眉头一皱,却还是压住心头的火气,耐心的坐在旁边听着。
“那还不是学洋人的玩意儿,咱大清的武举眼看着是不行了,别说对付洋人,就是洪杨之乱的时候,要不是曾国藩的湘军和李鸿章的淮军,这大清的天下啊,说不得……”大约这人是喝高了,说着说着便忘了形,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同桌的人在桌下狠狠的踢了一脚,赶紧闭口不言。
又有人接口道,“咱大清不是在北洋开设了北洋武备学堂了吗?现如今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这,你老就外行了不是,这次皇上下旨新建陆军学校,就是依着北洋武备学堂的班底,听说下个月整个北洋武备学堂都要迁到京师来,到时候,咱京城里的百姓可要看看了,这照着洋人依样画葫芦弄出来的洋学校,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把北洋武备学堂弄到京城里来,他李鸿章能答应吗?”
“不同意咋的,皇上下了旨意,太后老佛爷点了头,他李鸿章再横能横过皇上和太后。再说了,这好事不能都由着他北洋啊。”说着,说话的人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没看明白吧,现如今这大清的天下,北洋在各省疆臣中占头一份,这是朝廷要收北洋的权了……”
听着身边的这几桌人乱七八糟的瞎议论,陈卓是又好气又好笑,内心深处却又有隐隐的悲哀。
这大清,上至朝廷重臣,下到黎民百姓,都像是蒙着头大睡一般,当年英法联军把北京城都占了,那才多少人的军队啊,竟打的这个三万万人的国家毫无还手之力,连圆明园都一把火让人家给烧了。可如今时过境迁,圆明园的残垣断壁依在,举国上下却仍然酣睡如昨。
而海对面的日本,陈卓是亲身体验过的,整个国家都像一架开动的机器一般,从他们的天皇到平民百姓,捐钱捐物,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也要把钱节省下来建设自己国家的军队。更加可怕的是他们眼中对大清的敌意和仇视,就像是浸润在他们血管里面一样,连小孩子玩的游戏,都是用弹弓叫嚷着要击沉大清的定远号。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狂热,倘若真有一天,他们挥军而来,以大清现在的一片浑浑噩噩的状况,以北洋那些徒有其名的骄兵悍将,怎么去抵挡,又抵挡得住吗?
想到此,陈卓心里也是黯然一叹,大清,何时能真正醒过来啊!
正默默的想着心事,忽然抬头看到楼道口一个身影飘然而来,隔着老远便含笑拱手而道,“少文啊,少文,终于可把你盼到了啊……”
说罢,哈哈一笑,正是让陈卓投书李鸿章的吴绍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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