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腾说的找死,便是真的找死。并不是因着他对柳水云的看不惯,而出的愤愤之言。
大约两个月前,武梁身处流言风波中,柳水云出没。再接着,益水河畔辩论会,柳水云再现身。并且他的出面还都是威威赫赫的样子,和以前的老实低调,夹着尾巴做人完全不同。
程向腾便觉得有些不对。
柳水云初回京时候,一腔的愤愤,自己上赶着献谄媚上服侍贵人,然后借势手刃了仇人,算是威了一把。这之后,他便收敛了,并且和武梁两人也当断即断,再没有过任何的来往瓜葛。
如果说这次柳水云忽然出头,只是对武梁的担心、声援、打抱不平,那显然并不合理。
毕竟流言嘛,在意便严重,不在意便不痛不痒,对于武梁来说,那些实在不算什么,柳水云应该是相当了解武梁的才对。
再说如果他真的那么担心,当初武梁被刺重伤生死一线的危急时候,他为嘛都没现身关切一下呢?
事出反常,程向腾便着人留意。
很快他便知道了柳水云身边发生的变故。
柳水云当初回京的时候,是他的一个武师兄和师妹白玫去接迎回来的。那两个人程向腾当然知道,还是他叫人给他们提供了柳水云的行踪消息,提供他们路途上的方便,让他们顺利找到柳水云,和他一起回了京的。
那位武师兄,据说对柳水云颇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至少也是关爱得过了头。然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捺不住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反正惹了贵人嫌恶,早前被宫里赏了些吃食,然后,人悄悄就没了。
宫里做这事当然是隐秘的,但显然也还是有人知情的,白玫。
这位白玫小师妹,对她师兄柳水云的痴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在柳水云的拒绝和对宫里威势的畏惧之下,大概没敢有什么过火的举动。
结果武师兄一死,这位大约觉得下一个该轮到她了,想着既然脱不过一死,她何必白担了虚名。
于是干脆心一横,某天瞅了机会给柳水云酒中下药,然后把人给办了。
柳水云隔日在满室靡靡之气中清醒过来,直气得眼睛充血。他拍床怒吼,遣侍卫出去找人,扬言从此和白玫断绝师兄妹情份,并要将人剐了解恨。
结果竟然找不到人。
白玫当然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一早就写下书信一封,说自己做了该死之事,此生无颜再见师兄云云,从此就人去无消息了。
所以程向腾那时候以为,柳水云这些反常的举动,是受了这连番的刺激的缘故。
直到另一个人也让他觉得反常——他老姐慈宁太后。
···
慈宁太后年轻时就算得上杀伐决断很有魄力,到现在贵为太后,虽然放手不参与朝政,但在后宫中,绝对是言出必行的,断没有朝令夕改之说。
可就是在那月余左右的时候,某个太妃宫里违了宫规的侍女,在太妃要处置她时,正好被慈宁太后遇见。太后问明原由,也为那宫女的行事着恼,出言说杖毙算了。谁知片刻之后,却又忽然改口饶过她了。
没人劝阻没人求情,是慈宁太后忽然一顿之下,就变了主意。
宫里一个举动,外间多少人瞧着呢。有人便由此猜测这侍女虽是太妃宫里的,但和慈宁太后肯定有些深层的关系。
程向腾却觉得绝非如此。若是从前,太后可能需要在宫里各处安排些耳目啥的,没准这宫女就是她这边的人。但现在,太后想往哪处安排人,直接明赏就是,没人敢有异议。何况一个毫无影响力的安享余年的太妃,根本就犯不着在她身上费心。
是太后娘娘,似乎忽然之间变得温和慈悲了。
这之后也有过情绪反复,有一两次也是象对那宫女一样,因了点儿小事儿发怒要处置了柳水云去。却会在忽然之间,又饶过他了。
如果宫女犯过该杀,相较之下柳水云就安分多了,也差点招来杀身之祸,这当然奇怪。
类似不对劲儿的事儿还有其它,虽然都是些小事,但亲近的熟悉她的人,还是能察觉到不同的。
比如太后本身的举止变得更轻柔了,人变得和气多了,衣食住行都和从前有所不同了,忽然更加爱清静不许人打扰了,并且因此取消了后宫的日常请安了。
程向腾作为兄弟,当然是关心太后身体的,某天早朝散后,程向腾去向太后请安,结果等了好一会儿才被宣进去。
原来太后竟然尚未起身,需要洗漱一番才能见人。
太后那边宫人的说法是,太后早上忽感头痛。
可太后凤体是多么紧要的事,既然头痛,为何不见召太医来瞧?
宫人说,太后觉得并不要紧,歇歇就好,再说太医午间就会进宫来请平安脉,就不多麻烦这一趟了。
这说法并不破绽,并且退一步说,就算这不是实话,也很可能只是太后忽然被堵到贪睡,因而随口捏了个说头而已。
但程向腾总觉不踏实,回去后便让人旁敲侧击零打细敲的从不同途径打听,却发现太后作息仍然规律:不晚睡,每日午睡也照常,只是这一阵子,早上都不早起罢了。
是一阵子,而不是一天不早起。
总的来说,太后最近有些易乏噬睡,另外进食不多,似乎脾胃不开……再加上情绪波动明显等表现,程向腾觉得,太后凤体肯定出了问题。
这些原不算大症侯,调养便是。但问题是常年给太后请平安脉的心腹太医诊案上,却只字未提,只粉饰太平说一切安好。
哪里好了?太后自己的身体如何自己会不知道?这些异状连他都察觉到了,太医会看不出来?
那么,天下至尊的身份,是什么身体上的状况是需要她费心隐瞒的?
程向腾心里隐隐有很不好的联想。
然后某次谨见,程向腾亲眼所见,太后下意识的,会偶尔轻抚一下腹部。一盏茶功夫,两次。
···
程向腾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他不愿意相信这会是真的,他希望有更进一步的明证。
就在十多天前,柳水云那边,那个白玫竟然自己出现了。她大大方方去找柳水云,哭诉自己实在情难自禁,才做了那样出格的事儿。本来已不敢苟活,正安排着后事呢,结果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所以,她当然不能死啊,她可以抛弃她自己,也不能抛弃师兄的亲骨肉啊。
白玫跪在大门口涕不成声,柳水云却依然是气恨不已,但白玫用的这挡箭牌还是好使的,柳水云再恼火,也不能拿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于是他便一味的冷着这位白玫姑娘,让人把她安置在一处偏僻宅院里不许出门,说既然有孕,那就等生下来再算旧帐。总之他不会因为一个孩子就原谅她的行为,说他们要象她说的那样,“此生永不相见”。
于是白玫更是啼哭不已,日日涕告想面见师兄以诉相思,涕告柳水云看在孩子的面上早日和她成亲,别让孩子一出生就担个私生子野孩子的名头。
柳水云置之不理。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太后再次发了善心,不但没有为难这位大胆的白玫姑娘,还让人从民间寻了位有经验的嬷嬷,跟在白玫身边提点养胎。
这一举动让程向腾基本能够确定,他的猜测没错,太后很可能就是:怀、孕、了!
——所以武师兄和白玫会有如此差别的待遇,原因很明白:留女不留男,因为女人有个可用的肚子。
事情不难想象,太后如果想留下自己腹中孩子,她就需要给孩子安置一个身份。柳水云容貌出众辩识度极高,将来他的孩子很可能带有明显的他的影子。
所以最好的掩护,就是和柳水云有纠葛的女人有孕生子,等将来太后也一生,借梁换柱移花接木,此子成了白玫所生,神不知鬼不觉。
有了这个思路,就会发现太后前后的所有不寻常举动,都能解释得通。
就说最近的昭明寺之行。遇刺后,太后竟然没有亲自去与惠太妃当面对质细问究竟,或让惠太妃受尽折磨之类的,而是快刀斩乱麻的处死她了事。
这样当然好,越快把事儿了结了,武梁就越不会被牵扯进去了,程向腾当然颇觉得庆幸。
但是,这并不似太后从前的铁腕风格。如果因为有孕在身,为子积福不愿大开杀戒的话,当然就合情合理了。
还有再往前想想,既然太后和惠太妃从前在宫里就一直不睦,为何还会有这趟昭明寺之行呢?
然后程向腾又想起些以前的小事。当初内务府仓促之下备不齐白绢,曾有皇室宗亲提议太后别往昭明寺那偏远地方跑了,就在太庙里颂拜一番,既有佛祖保佑,又有祖宗看护,岂不更好?被太后否了。
为什么不去太庙?身怀异种的人,当然不便在正夫祖宗面前大咧咧现身求庇佑吧。
还有,程向腾想,如果太后想把孩子生下来,那么昭明寺这种偏僻少人迹的地方,是个不错的选择。到时候太后以祈福或养病什么的为名,在那里住上大几个月,遮人耳目倒也方便得很。
所以去昭阳寺,还有可能是去探路的。
···
有了这些个事实,在程向腾看来,太后有孕这事已成定论,连侥幸的理由都找不到。
程侯爷心情复杂。
太后怀孕已经让人跌破眼镜,更让他震惊的是,太后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落胎善后,而是为留下这个孩子,积极做着铺垫准备。
柳水云除了一副好皮相,还有什么?当初跟着他家妩儿那么久,然后妩儿全身而退,堂堂太后,竟然不能。
竟然沦落至此,竟然心甘情愿铤而走险要给他生孩子?
一直叫嚣的尊卑呢,因为出身对他的妩儿各种瞧不上,骂过罚过威胁警告过,到现在也还时时嫌她,难道他的妩儿还不如那个戏子能入眼?
那个戏子到底算个什么?
身为太后这样做又算什么?她的行事有哪里及得上他家妩儿?
从前那个御下严格的,有胆略的,某些方面连自己都相当佩服的,高贵智慧女人形象,在程向腾心里一寸寸崩塌。
而从前那许多的隐忍的抱怨,纷争抬头。
这样的品性行径真是够了,身份高贵什么的,只是面上那一层衣裳吧。
程向腾觉得又一次受到了深深的伤害,来自带着“出身高贵,身份显赫”标签的可笑物种。
当然他并没有因此而表现激烈,毕竟他见过的听过的乱事儿,可不只这一桩。从当初隐约的不安到逐步的猜测、一步步落实的这么长时间里,再强烈的情绪也会慢慢淡化。
然后,他沉默着,什么都没做。
其实他应该做些什么的,就算心里再不爽,毕竟那是程家的女儿,那是他姐。门风,亲情,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什么的,他就该坚定不移的维护太后的名节,协助遮掩,或进谏提点,他应该做些什么才对。
但他没有,他有事要忙,为武梁善后,为武梁请封,好多事做。昭明寺事情虽然压下了,但其中牵扯的枝蔓,必须掐灭干净。惠太妃为什么会忽然一改前态?从前她本是安份安静地在昭明寺呆着的。
她是怎么忽然有了钱,怎么忽然有了恨,怎么一步步的实施的?
武梁先后在昭明寺呆那么长时间,和惠太妃比邻而居,和睦相处,就算不被怀疑她的参与,也会被怀疑她是否真不知情。
他得细细再过一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程向腾可不愿再给她留下任何后患。
何况太后这件事上,肯定有人比他更着急。
——程向腾能发现这种种蛛丝蚂迹,别人自然也能。果然,年轻的皇上最先坐不住了。
说起来,也不排除是太后自觉难以启齿,才故意露出这些个破绽,等着兄弟儿子们主动跟她表态开口的可能。
皇上是太后扶持起来的,曾经对母上十分依傍,这些年也感念大恩,侍母极孝,极少对太后说个不字。
太后是大事不糊涂的,当年谋划儿子上位,对儿子那是扶上马、送一程,然后说放手就放手,不参政揽权不影响国计大事,相当得皇上尊敬。
所以如今就算私德有亏,到底是台面下的东西,影响不了什么大事,皇上依然很替太后留面子。
他在母子闲聊中,言辞恳切对太后致歉,说儿子如今政务繁忙不能时时侍奉左右,心里甚是不安。想起幼年时虽无知,却也能常伴母后,偶博母后一笑。
如今母后身边,人少也许冷清,但人多也实会令人嫌厌。将来或垂笤稚子或名伶戏子,两者中若有“任一”能解母后长日孤寂的,儿子也愿替母后心慰……
他话有着重,态度隐晦却坚决,意思明明白白:大的或小的,只能留一个。
既然皇上是这态度,程向腾越发不着急了。反正有太后,有皇上,他们定会将事情处理得干净好看,不留首尾的。
···
皇上虽然话说得客气,但大家心知肚明,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了。太后虽然有羞愧也多少有些不甘,但还是仔细权衡,准备保柳水云一命了。
毕竟这个人看得见摸得着,可以随时陪在她身边。比起肚里那个不被期待的意外,那个现在让人时时慌惴不安,将来更是得步步谨慎,稍有不慎便出祸端的小东西,还是留着热乎的活人更明智。
这结果,太后也是有相当的心理准备的,她之前虽然犹豫,观望,但那点儿侥幸的期待并不高,她没有天真到以为能顺利生产一切无忧。
之前又是逛昭明寺又是护下白玫什么的,都只是在做两手准备而已,她并不曾执念于留下它。
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得以保命的柳水云不愿意。
程向腾听说,柳水云苦苦恳求太后留下这个孩子,他心甘情愿用自己的命换。
太后不允。
柳水云以死想逼。
太后发了很大的脾气,警告他要与不要,都由她决定。他若敢再行寻死觅活之事,她马上拿掉孩子,将他们父子一起送去喂狗。
话说得难听、狠绝,但柳水云知道,太后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柳水云不闹了。
因为他也听出来了,太后这话里,到底还是有丝丝的和缓的。至少表示太后并没有完全决定好,并不会马上着手落胎了。
早前柳水云行事异常,确实是受了刺激。一方面是武师兄和白玫的缘故,另一方面,就是太后。
那时候太后刚刚得知自己怀孕,身体和心理都有起落反复,对柳水云一时气恨,一时怜惜,百般纠结之下,对柳水云的态度十分变幻莫测,让柳水云很是吃了几次苦头。于是柳水云不明所以之下,也是满腔的怨愤,在外就很有些气急败坏的表现。
正好那时关于武梁的流言四起,牵连上柳水云,他便有了借口趁机发泄罢了。
但那是他不知情的时候。
如今他也惹事,却是目的明确,专捡太后讨厌的事情做。
就是前日,程向腾听说,柳水云在外面酒楼,和一位伯爷横起冲突出言不逊,说什么“你是伯爷,你家就能世代伯爷不成,焉知不会出个不肖子孙败光祖宗根业。别人出身低贱,就生生世世低贱不成,焉知不会有哪辈一腾而起就地翻身?”
说的倒是实话,但实话并不是可以这么说的,并且他一个贱民,凭什么对着伯爷这么不恭不敬大放厥词?伯爷气得不行,装腔作势把柳水云揍了一顿拾回面子了事。
因为打得轻,他身边的护卫们便只是看着并不阻拦。但之后柳水云进宫,太后着恼,借故又发落了他一顿。
柳水云受了皮肉苦,当着太后依然桀骜,道:“娘娘觉得在下大错,杀了在下便是。”
太后怒,让人堵上嘴揍了第三遍。
···
当然,挨打估计柳水云也甘愿,他只嫌打得不够重,不能即时要了他的命呢。
并且没有打趴下,还这么快就能到处乱晃了,果然不是打得太轻就是得了好药了。想死,有时候并不容易。
总之比起柳水云在外面的那种作死法,只是刻意往武梁身前凑这种行为,实在不值一提。
但问题就是,武梁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大段不可言说的绯闻韵事。
所以红墙殿宇的夹道中,当程向腾随口一句“他作死罢了”之后,武梁便一阵的无语,心里陡生出十分的不痛快来。
见一面说句话的事儿,至于么?这是对她有多不信任啊,那她以后都不能跟男人说上句话了?
再者,她真不喜欢程向腾行跋扈风,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武梁示意程熙先行,她要跟程向腾“谈一谈”。
“侯爷,我从前和柳水云一起下江南,朝夕相对的时候,见过他的妩媚妖娆姿态多了。那时候我都挺住了,何况现在?你不会觉得他如今三两句话就能让我倾心折服吧?”
从前也没这么大醋劲儿,现在怎么都扯上生死了。
程向腾见她表情严肃,知道她是误会他要对柳水云不利呢。
但他并没有解释,仍是实话实说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想。姓柳的只是个不折不扣的戏子,肖想于你,本就是他的痴心妄想。从前他不配,现在更加不配。偏他不自知得很,当着我的面都敢对你媚眼乱飞。”连语气都带着不肖和冷笑。
程向腾心里确实不高兴,当然有柳水云拦路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因为太后。
程向腾如今看到太后,油然就会升起一股别扭,一种不满。虽然他宽解自己,压抑情绪,但就算浅淡,那种情绪依然存在。
而这次谢恩的整个见面过程,慈宁太后就没跟武梁说过几句话,倒一句一句的问着程熙关于武梁的事。好像当初他为武梁请封时候,宣称的武梁关于教子有方之类的事都不是真的,需要她太后娘娘借一个小儿之口仔细确认似的。
说到底,她还是不喜欢武梁,瞧不上武梁,不愿意承认她确实有何才能,会教养子女,有许多优点长处罢了。
本来女眷进宫谢恩,他其实是不方便陪着的,但他哪里放心得下他们母子单独前来?
结果他亲自陪着来了,他的面子也只够太后很官方很礼仪的敷衍个开场而已。后面没有冷场,全靠慈贤太后在那里叨咕个没完。
若他没来呢,太后娘娘会不会欺负武梁?
还有就是,他们告别出来时,慈贤就罢了,慈宁太后作为他程侯爷的亲姐姐,正式见弟媳,竟然半分赏赐都没有。
不说用金银珠宝等贵重物件来表示对她的看重了,哪怕随手的水果点心表示一下家常亲近呢,哪怕书经戒尺表示训戒不满呢,总该有个态度才对吧。
别人说起来,也知道太后是怎么对待嘉义夫人的,从而对她们的关系,对武梁本人也会有所评价。
但太后就跟没事人似的,什么表示都没有。
这算什么,无视到底?彻头彻尾的不承认?
武梁或许是不懂,或许是不在意,她出门后还很高兴来着。好像只要太后不打罚责骂,她就满足得很。
程向腾深吸一口气,心说也好,俺家妩儿会赚银子得很呢,希罕谁的东西么?大家以后少来少往,还免得受她惊吓呢。
武梁只知道程向腾今儿话特别少而已,如今说了柳水云一长句,她就认真想了想。然后她也觉得程向腾说的那些,也不算污蔑柳水云了。他自己甘于折腰低眉事权贵,不计荣辱乐在其中,还见人举止轻挑不正不经,根本就是风尘戏子行径嘛。
武梁也不喜欢柳水云如今这样。有时觉得是他变得太彻底,完全没有从前向往自由的勇气了,有时又觉得这才是他的本性,怕苦怕累,懦弱随波,安于靡靡之中。
大部分时间任人予取予求,偶尔仗势耀武扬威一番,他便知足趁意了。
但人家怎么过活那是人家的事,她不喜欢可以保留意见,但和动刀动枪要打要杀是两回事。
只是今天确实是柳水云不对,也难怪程向腾生气。所以武梁讲理之时,便带上几分哄,“侯爷也知道他是个戏子,谄言谀行作态媚众,都是他的生活常态必备技能,侯爷不会因此就容不下人吧?”
程向腾其实很想承认了,看她会不会急眼,但想想今儿个她也拘得难受,于是不想再逗她,只眯着眼懒洋洋道:“你猜。”
武梁眼睛翻上天,人命关天的事情玩你猜?
不过翻着翻着,她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也笑了。
她还是了解程向腾的,都“你猜”了,这么轻率的不负责任的说法,怎么能是杀人放火的前奏。
心里放松下来,高高兴兴挽住程向腾手臂,“我就知道,我家的男人不会那么蛮横跋扈,动辄行凶,麻木不仁。”
这下轮到程向腾翻眼,“少来。”
武梁才不会少来,再接再历把马屁拍得山响,“真的,我家男人英俊威武,温柔深情,对我好得无以复加,是全天下最最好的男人。”
程向腾挑了挑眉,“知道就好。”
武梁继续踩人,“柳水云算什么,媚眼纷飞都成了习惯了,逮谁朝谁飞,天天生活在戏里。谁会跟个戏子当真?谁要理会他,谁要跟他计较?”
程向腾哼了一声。瞧这话说的,不理会是指她,不计较就指他了,这是替他作主,把他往不计较的台上拱啊。
说来说去,就是想替柳水云开脱罢了。
武梁却是真有些感慨,“当初我在侯府服侍,身为奴婢偏心有不甘,每每服侍主子并不尽心尽力。纵使侯爷对我厚爱有加,我也仍时时想另谋出路。不为别的,只因我知道,我做不了一个好奴才,那让我感觉很屈辱。”
“这些年我在外面,辛苦我也高兴,毕竟我不用当一个奴才任人呼来喝去欺凌打罚了,能自己对自己做主了。”说着就撒娇,抱着程向腾的胳膊摇了摇,“但我在外面任性,心里多少是有底气的。我知道如果我混不下去了,身后还有侯爷可以依靠。反正侯爷也不会真不管我,是不是?”
程向腾不是第一次听武梁说起从前,但用上“屈辱”这么严重的字眼是第一次,心里一下子也有些酸酸的。
他抬手抚上搭在臂上的小手,轻轻捏在掌心。心里想,我的妩儿就是棒,这些年做得那么好,一步步才成就了今日的你,今日的咱们。
嘴上却道:“是你如今混得好,光光鲜鲜的成嘉义夫人了,要不然谁要管你。”
男人就是嘴硬,武梁笑,继续说柳水云,“但是柳水云不行,他不但没人依仗,还尽是虎视眈眈想拖住他拿下他的人。所以他空有一腔想飞的心,行事却比我更战战兢兢。后来受创回京时,他至少是一腔怨愤的。”
“但如今我见到的柳水云,又伺侯人伺侯得左右逢源沉浸其中,一副对现状心甘情愿甚至是心满意足的模样。我总觉得,这不象是真的。他要么是彻底地认命了屈服了,要么就是更加的无奈和绝望了。”
“不管是哪样,他都活成这样了,离咱们十万八千里,咱们何必和他计较呢,侯爷你说是不是?”
程向腾捏了捏她的手,没出声。
柳水云的命数,事关宫闱,程向腾不想多说。那种隐秘,多知道一份并不是好事。并且她那么念旧,知道了肯定会替柳水云难过,没准还会多事,招惹上什么凶险上身。
柳水云自己做的事,他自己得承担后果,这没什么好说的。
程向腾不愿武梁多为别人操闲心,直接给她吃定心丸,“我听夫人的,不会找他麻烦。只是,夫人该给我些什么好处呢?”
“哎哟,咱俩折腾了这么久都没散,可见缘份深厚天生绝配。以后咱们只剩下好日子要过了,本夫人的所有好处,自然都是给你的。”
“那,要不要现在兑现呢。”说着作势低头寻她的嘴。
武梁慌忙往他身后躲。这可是皇城内啊,万一被人看到,啧啧,很可能就上达天听了。你个堂堂侯爷,也不怕败坏脸皮。
程向腾也不是当真要在这种地方怎么她,这会儿仰首走到前头,反手扯着她,步子迈得飞快。
一边默默想着,是呢,以后只剩好日子要过了呢。别人搞出的糟心事,咱管他呢。
···
——一出宫门,程向腾就吩咐程熙,“你骑马。”
刚才程熙就已经被要求先走一步,在长街拐角处等他们了好一会儿了。如今出得宫门来,再次被要求一边儿去,程熙颇有些小忧伤。
刚才他娘脸色是不好看的,所以和他老爹谈了谈。但后来汇合时,两人不是貌似已经和解都笑得很开心吗?怎么这又不让他坐马车了,又要“谈一谈”?
程熙不住打量着他老爹,想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结果程向腾压根没看他,只顾着扶武梁上马车,小心翼翼地把人安置坐好,然后自己也坐上,很快地放下了车帘。
连个最后的眼风都没有给他。
程熙:……
他确定,他们肯定不是要打架,他们只是嫌弃他……
——程向腾等着老婆兑现好处呢,哪里顾得上儿子。他车帘一拉,把人抱在怀里拍呀亲呀,哄人的话也不停说。
一会儿说“哎呀真烦呀,孝期还有将近一个月,真想现在就成亲啊。”
一会儿说“哎呀怎么办,今天早上还想让你赶快怀上呢,如今忽然又不想让你那么快怀上了。咱们隔了这么久才在一起,要是怀上了,就又一阵子不能亲热了。”
武梁连嗔带骂的,也任由他。便等马车停到自家地盘时,她忽然就来劲儿了。
她从得了封就心里美,只是没敢完全的放开,还拘着那么一小点儿劲儿,留着进宫谢恩呢。
她总觉得太后大人点了头,她这夫人封号才能算落到了实处,可以当真叫叫了似的。
所以程向腾马车说的那许多,最令她安慰的是那句,“哎哟不错噢,原本还担心太后会敲打你几句,没想到如今太后见了你,一句指摘不满的话都没有了呢。”
武梁觉得也是,撇开柳水云这一小段插曲不提,整个面见太后的过程,还真是出乎意料的无波无澜顺利大逃亡呢。
必须高兴啊,终于过完了这最后一关,终于一切尘埃落定,武梁恨不得打个滚儿撒个欢儿庆祝一下才好。
她扶着车窗直接跳了下来,乡下野丫头似的。然后转身背对着程向腾,招呼道:“来来来,我背你,我背你下马车。”
这会儿也不用夹着尾巴行不动裙啥的,她觉得浑身是劲啊,背着男人走上两步,没问题的。
程向腾愣了一愣,然后毫无形象地笑弯了腰。
下马车要用劲呢,哪真敢让她背。但下了马车,倒真把双臂搭她肩上,叠在她身后窝屈着,两条长腿拖在地上交替着一蹬一蹬的使劲,就这么被她“背”了好几步,才自己站稳。
虽然没进成兮,但也是大庭广众之下呀,当爹妈的这样,程熙少爷甚觉没眼看,无语望了望天,转身先行走在前头,只当没看见那俩幼稚鬼。
倒是有看见的随从伙计,以为程向腾怎么的了呢,慌不迭地跑过来殷殷问侯,要搀要扶的。程向腾面不改色道:“刚才下马车不小心崴了一下脚,不过现下已经没事了。”
然后拂开众人,拉着武梁直进内院。
——没有谁再提起柳水云,但程向腾知道,武梁对那个人,绝对不是对她不关心的人的态度。
她对他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也怨他行事莫名其妙。但她对他还是有庇护,有关切,用她自己的方式。
如果柳水云没了,她一定会伤心的。
程向腾思量前后,还是决定,找柳水云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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