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珙而今五十岁了,年已半百,一生之荏苒岁月给了他太多太多厚重至不可言明的东西。依他看来,这刘涣不像个知州,不像个节度使,不像个当官的料,尘世间没有他这般当官的。他像个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会在这安静的尘世之间,搞得这般急迫;也只有疯子,才会这在个时代里,显得那般安静,那般淡然……
刘涣上任以来,没有多说甚么,也没有与刘珙那老头纠缠。癸巳年的开头日,他随张栻去了岳麓书院和南城书院,给学子们讲课,只因是才华横溢的状元郎讲学,时人好不激动,听众如流,将书院围得水泄不通。
书生们发觉,这刘大人讲授的东西,从来都是没有听到过,关键是氛围活泼,通俗易懂,但发人深省,往往一个简单的生活例子,便能引出一派关于天地宇宙的思考来。
“何为人?何为天?何为地?”这最简单的三极思考,难住了所有人。
其讲诗词,说诗词应该平民化,诗词本来就是最最琐碎的生活艺术;其讲文章,说所有的文章,均离不开天地人三极的范畴;
其讲算学,离经叛道,天马行空之中,暗示逻辑和做人的道理;
其重讲哲学,这个时人还听不真切,但他说哲学就是使人聪明的学问,阐述而言,无孔不入,原来生活处处皆哲学,可他提了问题,问思想和物质到底甚么关系?众人答不出来;
其讲地里,用白泥在黑墙上画一个圈,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大江大河相互纵横,山川湖海遥相呼应……原来这便是世界,便是人们居住的地方,好大好大,好多地方没有去过不说,连听都没有听到过;
其讲天文,画出九个圈圈,每一个圈圈上有一颗圆球,每个圆球都有运行的规律,为甚么天要黑、要下雨、要下雪,冬天时,风从哪里吹,夏季时,雨从哪里来?当有一两颗圆球行到刻定位置时,天狗出来吃月亮,钱塘江的潮水会沸腾……众人惊愕了,说不出话来;
其讲军人、讲纯粹的军人,讲忠君报国,讲战场杀敌,引出三观,即关于世界、关于人生、关于价值……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己。
反正他不厌其烦,从大年初三开始讲学,已然讲了一个多月,每天都有听者,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边吃边讲。
张栻这个大儒终于对其学识之渊博拜服得五体投地,暗道这般大才,便是朱仲晦当场,比不得的,他不中状元,天下何人可中?
学子们早已视他为神人,可他半点架子没有,还说现实之文人比不得盛唐文人之风,渐以文弱酸腐,没有阳刚之气,所以他教所有人打“擒敌拳”,呼哈大作之中,啸声震动了日月星辰。
一篇“少年说”,成了每日必背之文章,一道“三字经”,传遍了乡野农家,一个笑谈,惹得当场沸腾,笑出眼泪来。雅俗共赏,这才是教育,才是最应该有的教育。这样的教育,不是教人去愚昧地做官,而是教人去发现自我,明悟三观,改造世界……
这般情形一直持续到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刘珙亲自来传话,说是一个叫做的刘三的人从临安府回来了,带来了皇帝圣旨。刘涣心知肚明,看来官家有了消息,到底那“土地改革”一事能不能成,全看此番。
见得刘涣要走,全场哗然,将出路堵得水泄不通,说是无论如何要他再讲一个时辰。
刘涣提高嗓音,呐喊道:“英才们,不是涣不肯多讲,而是有要事要做。涣且于此允诺,今年冬季,必有一所新型学院诞生潭州,到时由我刘涣主管一切事宜,还望英才们踊跃报名呀!”
他本以为,说完后就能走开,可他失算了。只见得人山人海之中,许多代表挤出人群,大声问道:“刘大人,何必那般麻烦,你只需联合岳麓、南城两所学院,再加以扩建,不就完成了么?”
有人道:“就是就是!大人呀,你乃天地奇才,所办之学院一定非同凡响,到底何时开学,有甚么条件,可得给个说法呀。”
有人道:“大人大人,这建学一事,必定劳烦,我潭州厢军较少,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你招呼一声呀。我等必定应者云集,但却有一个条件,便是每日劳作之余,大人得为我等授课讲学呀!”
有人附言道:“对呀对呀,刘大人,算我一个吧!”
有人道:“我第一个报名!随大人差遣!”
“还有我!”
“还有我们……”
刘涣感动了,止住脚步,呆了半响,朗声道:“英才们稍安勿躁,涣有要事要说。其一,这建学一事尚无具体规划,等涣安排完毕,必定不会冷了英才们的心,给你们一个劳作实践的机会。涣保证,实践之时,一定予以讲学,并从实际劳作中传你们见微知著的道理;其二,涣所言之学院建成以后,要收的学子可是很有讲究的,必须通过考试,合格者才予录取,但一旦录取,分文不收,还要给予月俸;其三,涣所建之学,是一所单一的、纯粹的、唯世人先、唯天下先、唯百姓故、唯江山社稷故的学院,外要杀贼报国,多有能流血牺牲,战死沙场之时,软蛋者一律不要。当然,若学有所成,想应科举者,涣双手赞成;其四,涣所建之学,不单单是教人做人,而更是要教人成神,即使不能成神,也得近于神人。诸君哟,若我潭州尽是神人,若我大宋尽是神人,敢问天地之间,四海之内,谁敢犯我家园?其五,涣所建之学,与军旅紧紧挂钩,说不得一旦入内,便无回头之路了,九死一生呀,往诸君慎重……”
众人听闻,一个大呼,异口同声道:“愿为天下先!愿为天下先!愿为天下先……”
在咆哮声中,刘涣含泪辞别众人,快马去了州府,其一入里间,便朝刘三大喊道:“三哥三哥,有消息了么?”
刘三见了涣哥儿,当众行了一礼,然后正色一声,道:“知潭州者刘涣、通判刘珙、安抚使张栻,率潭州之表接旨!”
几人闻得是要传旨,当即跪拜下去……
刘三朗声道:“朕读毕刘涣奏折,爱卿所提之事,朕全予允诺,特拟旨如下——潭州一切事宜,全凭刘涣意思定夺,上下官吏,需全力相佐,不敢懈怠!至今日始,潭州立为我大宋试点之州、直辖之州,一切费用调度,由朕亲自划拨,旁人不得干预,每为期半年,刘涣需派人前来面朕,汇禀一通事宜。然朕有警告之言,只给刘涣三年时间,若试点有效,朕当予以奖赏,若空亏一窥,必灭其九族!钦此!大宋皇帝赵昚,癸巳之春,乾道九年……”
刘涣颤抖着身体领旨谢恩,热血终于燃烧起来……
刘珙与张栻一个惊愕,只觉得刘涣疯了,把潭州也带疯了,但他无休无止,还要把大宋也带疯。
官家如此信任,真是破天荒的事情,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苍天哟,几时变的脸,连个准备的机会都不给。
刘涣急道:“三哥辛苦了,你是如何进得宫去?又是如何说动陛下的?”
刘三嘿嘿一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陛下的影都没见着。是你恩师赵汝愚、你顽友赵国公、还有史浩,他三人联名朝野半数以上的文臣武将,为你求来的情呢。”
刘涣叹道:“天了,这……这可欠人家的恩情太多了,该怎么还哟,哎……”
刘三笑道:“大人勿忧,恰如你所言,风云起,山河动,一个崭新的大时代要来了!”
刘涣点头称是,再问道:“对了,三哥,除此圣旨以外,你还带来了甚么?”
刘三喜道:“嘿!我带来了辛幼安的两千禁军,全是信州的老兄弟,个个精挑细选!”
刘涣一个惊愕,欢喜地大笑起来,忽而皱眉道:“这……可是三哥,调了辛幼安的兵,他该如何是好?他那信州安抚使怕是当不成了?”
刘三答道:“大人,你有所不知,你那拜把子的辛幼安已然升官调任,而今是身兼信、洪、江三州的节度使,整个洞庭区域,都成了他驻军练兵之所了,比你还牛呢!”
刘涣道:“我的个乖乖,不得了不得了……还有其他的么?”
刘三笑道:“就知道你要问,除了人,我还带来了纹银两万两、宝剑一柄!”
刘涣闻言疯都疯逑了,咿呀乱叫,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忽才觉得失礼,傻傻一笑道:“嘿,有人有钱就好,你带柄宝剑来作甚?”
哪晓得刘三大喝一声,道:“传陛下口谕,刘涣听旨!”
涣哥儿赶紧跪下。
刘三道:“朕今昭告天下,将朕佩剑交于爱卿刘涣,持此天子之剑,放手一搏,建功立业,恢复河山!旁人见此剑如见朕亲临,但有为令不从者,刘涣有先斩后奏之权,但此权只限用于潭州!”
涣哥儿接过了,“唰”的一声抽将出来,寒光闪闪,一时间刺痛他的眼眸。
刘珙等人赶紧跪地行礼,刘涣却高兴不起来,他晓得——百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官家真是个攻于心计的主。这剑,他万万不敢用的,稍不留神,不仅他要死,他所认识的人也要死……
刘三见他痴迷,问道:“大人,好端端的,你怎地一时间忧愁满面?”
刘涣长叹一声,挥剑入鞘,道:“哎……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奈何……奈何啊……”
见他欲言又止,一口气说了三个“奈何”,众人也不晓得甚么意思,只觉得这疯子变卦太快,搞不明白他到底要做甚么?
呵!他们那里晓得刘涣要做甚么?刘涣这是要“革命”,革谁的命呢?革的是不适合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的命。
再有,赵昚这般大手笔,不是信任!更完全谈不上信任!他赵昚是器重人才与心急之中下的一个堵住,这堵住压在刘涣身上,且不论如何,他都不会输。
刘涣越想越是心寒了,暗道而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切都是自己选的,只有不断努力,才能跳出被人控制的棋子的范畴。
只不过是要一个幸福罢了,一个幸福罢了,怎地就那般难?刘涣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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