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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师队忙碌、充实而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了整整四年。金水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出监。没想到,那个新年刚刚结束,金水和汪妮、还有调到教师队才几个月的樊敏一起接到调令,调到四监区参加生产劳动。这对于金水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其实征兆还是有的。金水和汪妮都颇通周易,前一天两人一起在编辑室卜卦时,连卜了两个六冲卦。卦象中冲即是散,金水原本是想卜卜父亲这个月会不会来接见,怎么也没想到卦象中的冲散是自己要离开教师队的征兆。早在半年前就听说新上任的监狱长要对教师队进行减员,那时候金水想,凭自己的才华和这些年的任劳任怨,减员的事情应该不会落到自个身上。可偏偏,就被自己撞上了。
作为服刑人员,只能服从命令!
通知是周一上午接到的。
尹科长叫了三个人到办公室,覃干部和其他几位民警都在。三人喊了报告进去,几位民警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开不了这个口,最后尹科长推了推眼镜,说:“刚刚接到监狱的通知,将你们三个调到四监区参加生产劳动。我知道,你们都很出色,我和教育科的民警都舍不得你们,但这是监狱领导的决定,我们只能服从安排。希望你们调过去后发扬长处,再接再厉,争取早点减刑和家人团聚。”尹科长是忍着伤感把这些话说完的,金水站得离尹科长最近,最先接过了伤感的接力棒,眼泪夺眶而出。尹科长伸手拉拉金水,叮嘱道:“金水,你们三个人中你年龄最大也最懂事,下队后要照顾好她们两个,也要搞好自己的改造,我相信你到哪里都是最棒的。”金水听着尹科长的叮嘱,心里更加难过,汪妮樊敏的心情和金水一样,尤其是汪妮,到教师队来得比金水还要早,对这个团队的感情更加深厚。覃干部见三人情绪不好,便转移了话题:“我打个电话过去,要那边下午再来接人,现在还有点时间,你们去把手上的工作做好交接,然后我带你们去打个电话给家里,好让家人知道你们调队的事。”三人感激覃干部的体谅,这才含着眼泪依次从办公室出来。
那边是下午四点来接人的。黑黑瘦瘦的中年女民警抱着三个厚厚的档案袋,一路无言地把三人带到了四监区一分监区的车间。车间的劳动项目是负责毛衣缝盘,大概因为忙碌的关系,见了三人主管民警并未多说什么,叫过大组长给三人各自安排师傅先学习。一个多小时后,也就是五点半,民警的工作台那边传来一声“收工”,大伙儿便起身取下身上的围裙袖套、关掉电源、清扫机台,再到门口排队。金水带着懵懂和惶恐跟着大伙儿往门口走,走近门边才知道,当班民警要在所有服刑人员出车间前逐个搜身检查。对于长期呆在监区的服刑人员来说,这样的例行搜身是家常便饭,大伙儿出门前早已习惯性地把口袋翻出来。走到门口的金水也学着其他人的模样伸手去翻口袋时,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只是觉得这个搜身的程序特别让人委屈。汪妮见金水情绪不对,扯扯金水的衣角,金水领会,赶忙擦干了眼泪跟着队伍往前走。
搜身的时候,金水主动掏出了身上的两个优盘。搜身的民警并不因为三人是刚从教师队调过来的而特殊对待,见金水掏出优盘便责问道:“你为什么还有这个东西?”金水怔了一下,一时不明白这位民警怎么会问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话,今天之前金水一直是小报编辑,优盘就是她必需的劳动工具之一,有时候忘了带优盘,尹科长或覃干部还会责备金水丢三落四。当然,此时此刻,金水不可能讲出这样的话,只好做了简单的解释:“这是之前我在教育科的劳动工具,里面还有教育科的一些相关资料,因为走得急忘了还给那边的队长了。”搜身的民警脸色没有任何改变,抢过金水手中的优盘往值班台上一丢,继续搜身。
搜完身的人群在车间前的走道上列队。队伍分为五列十五排,按从高到矮的顺序排列,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大组长依据金水三人的身高,分别为她们找恰当的位置插了进去。当班民警搜完身,锁好车间的门便站到队伍前清点人数,然后训话。这一切对金水来说都很陌生,金水只能茫然地跟着大伙儿“向右转、蹲下、报数”等。民警的训话内容基本是当天的生产和纪律情况,也顺便对金水三人做了简单介绍。训话结束,起立向左转齐步走。要是这样一路顺畅地走下去,不过两分钟就能走到三道门,过了三道门再走两分钟就可以到监舍楼下。可是那天偏偏碰到监狱长亲自带人在三道门前搜身检查,队伍走出不到五十米便走不动了,放眼望去,前面是长龙般等候接受检查的队列,带班民警只得命令队伍原地蹲下。
多年以后,对于那个傍晚,金水记忆最为清晰的就是冷。明明是早春,却寒风凛冽。
那天是二月二十八号。傍晚。天空阴沉,冷风摇曳着树枝,大家都穿着棉袄,却仍然冻得瑟瑟发抖。之前在教师队是不要过三道门的,人数少,监舍离得又近,
听到收工的号令后,大家拿了自己的书籍开水瓶等杂物到楼下集合,由大组长清点人数后便随意散漫地回监舍了。若是天气刮风或是下雨,大家会快速奔跑好躲避风雨,像这样顶着寒风规规矩矩地蹲着,还是第一次。金水身上的衣服穿得并不少,中午还在大家的建议下洗了个热水澡,可是此刻却冷得直哆嗦。不照镜子,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脸上肌肉僵硬,嘴唇发青。汪妮就站在金水旁边的那列里,横排比金水后一个位置,起初金水并没有注意到她,应该说是无暇顾及,后来感觉有人轻轻拉扯自己的衣服,回过头才发现汪妮就站在自己的左后方。汪妮见金水回过头,用手指指前面,又指指自己的口袋,金水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又把手伸向口袋,把东西掏出来放在前面那人的屁股底下给金水看。这一看把金水吓了一跳,竟然是指甲剪和手表,刚刚出车间时明明是搜了身的,汪妮身上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这两样东西在监狱都属违禁品,监狱明确规定任何人不得私藏违禁品,就是在教师队这东西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拿出来用,何况是昨天才调到这个新的监区,前面又正接受监狱长的搜身检查,要真的被搜到,不仅汪妮自己难逃责罚,就是负责搜身的当班民警都会受到牵连。汪妮自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然不会向金水求救。之前在教师队,汪妮仗着家庭条件优越,为人很是高傲,与金水的关系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可是现在三人一起“流放边疆”,困境面前自然不会再去计较往日的好与不好,难就难在此情此景,金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锦囊妙计来。
队伍就在反复“起立、齐步走、蹲下”间缓缓移动,那个指甲剪和手表仍然像“地雷”一样在汪妮身上。金水看看前面的队伍,当班民警手上的袋子,拖运饭桶的拖车都在一一接受检查,服刑人员是成排成排地接受搜身,外面的棉衣主动解开,鞋子袜子主动脱掉,监狱长一干领导带着手套,将每个人从头摸到脚,手臂要抬起来,胸部要捏一下,鞋垫也要抖出来,凡事队伍走过的地方,鞋带、纸条、针线等违禁品触目可见。这样的情形让金水觉得屈辱又紧张,屈辱的是尊严,紧张的是汪妮身上的东西,到底该往哪儿藏呢?
无奈之下,金水决定赌一把。她观察了一下,前面搜身的领导中,有两名女士两名男士加监狱长一共是五人,每一个分监区的队伍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都是将队伍向左转然后每横排向前一步疏散,再每人一排地分工去搜,金水站的是最后一列,向左转后是最后一排,按照前面的惯例,应该是位男领导搜,再怎么仔细,男领导都不可能去摸胸罩,若是藏在胸罩里,应该有侥幸过关的可能。如果这次恰巧是女领导或是监狱长(也是女性)本人,那金水只能自认倒霉了。这样想的金水趁人不注意从汪妮手上接过那两个“地雷”,迅速塞进胸罩的夹缝间。几分钟后,队伍就到了三道门前,监狱长一行人依例搜身。很不巧,这次是监狱长亲自走到了最后一排也就是金水所在的那排,金水在心里悲惨地叫到:“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当监狱长从队伍的最后面一个个轮流往前搜时,金水的腿都在发抖。寒风依然在撕扯着树枝,监狱长也依然在往金水这边移,金水感觉自己似乎要窒息了。就在监狱长搜到与金水只有一人之隔的时候,前面突然一阵骚动,接着就有“有人晕倒了”的报告声。监狱长停下手上的忙碌,迅速穿过队伍奔向晕倒的那个人身边。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晕倒的那个人被送往医院,金水那一排没有搜完的人得以幸免。走过三道门,金水长长地舒了口气,明显感觉自己的背上冷汗涔涔。
行李是队伍过了三道门后当班民警派人去接过来的。本来考虑到下面监区不及教师队存储方便,所带的东西都经过了最大限度的精简,但因为是分别,大伙儿担心到了那里上超市不方便,送了很多零食和方便面,金水这里光是吃的就装了满满一大袋子。过来搬行李的是六个人,加上金水三人一共九个,可是到了搬东西时才发现,无论怎样努力,也没办法把这么多东西搬走,最后是教师队这边当班的黄队长带了几个人送才勉强开始出发。一行人走到大坪中间,四监区跟来的一个服刑人员不小心把金水的开水瓶打碎了,带队的民警立刻板起脸开始骂人:“你看看你们,带这么多东西,真不知道是去改造还是去享福,我们这边可不是教师队,没有那么多地方给你们放,就算你们带过去了,放不了的还是得给我扔掉。”金水本来就满心委屈,受了这顿责骂更加难过,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见金水哭,汪妮和樊敏也跟着哭了。“哭哭哭,今天才是下队的第一天就开始哭,以后有你们哭的。”跟来的黄队长实在看不过去,跑去三道门值班室借了扫把把打碎的玻璃渣子扫掉,又扯了骂人的队长到一边去讲了些好话,这才平息了下来,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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