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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声停了,一些民夫却在金启倧的指挥下开始了忙碌。他们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和饮水送到官兵们手中,将消耗严重的火药、炮子、“万人敌”、箭矢等物,运送到城上各个角落予以补充;还要将不幸战死的将士遗体抬走装殓,把负伤较重的官兵抬至军医处救治。
就在刚才的激战中,由于靠战场最近,民夫们难免有人会被飞过城墙的乱箭射中;更有人因抢运弹药、抬送伤员而出现死伤。但这些长年生活在战乱中的边地平民表现得很勇敢,助战热情并未因此降低。他们亲身经历和见证了这场战斗,守城将士杀敌的场面和西洋大炮的神奇威力,经他们绘声绘色地传扬开来,顿时在居民中间增添了无数版本。虽然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却灯火通明,全城百姓奔走相告,都像过节一样高兴。
这些民夫大都是迁入城内的难民,投身这种充满危险的工作,并非只为混个温饱。几天来,他们都听说了袁崇焕“啖草立誓”的故事,同时也被身边无数爱国官兵的言行和威武的西洋大炮所感召。于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辽东汉子不再甘于坐以待毙,在金启倧的组织下,一双双粗糙有力、只会摆弄农具的手操起了各种守具,热情高涨的参与进来。大家都明白,只有守住宁远,将凶恶的鞑子兵打退,才能确保被困在城中的家人转危为安,才能早日返回家园。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的积极响应,仅仅凭借匆忙撤入的守军,就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天里完成布置守具、挖掘地炮阵等种种繁重、琐碎的工作。
城头因为囤积着火药桶、“万人敌”之类的爆炸物,所以不允许随意生火取暖。夜风袭来,这让刚出过一身热汗,又没有遮挡的人们更觉寒意彻骨。
但这时仍有很多将士守在上面,有的放哨,有的在打扫战场、整理武器。城墙上落满了敌人射来的箭矢,他们要把能用的挑出来,再把不能使用的整齐捆好,安排民夫们运到工匠处修理。
乌纱帽、圆领袍、束带、黑靴,从头到脚一副文官打扮的金启倧,杂在民夫和戎装的将士们中间很是抢眼。他伏在一门几百斤重的小型火炮旁边,饶有兴致的一边摆弄,一边还不住地向车营的几个弟兄请教着什么。
这里处在南门和西南角楼之间,恰是刚才交战最激烈的南城墙一段。探出堞口的棺材、木柜等物早已撤下,城堞间每相隔不远,就依次排列着一门门隶属于车营的小口径铜炮或是铁炮,而更轻、更小一些的三眼铳、单眼铳等便携式火器,大都由车营将士带下城去,另有值守士卒随身使用的几十杆,也靠墙摆放得很整齐。
让金启倧感兴趣的是一门“佛朗机”炮。这种炮嘉靖初年由葡萄牙商船传入中国,不久就被仿制成功,成为明军的制式装备。“以铜为之,长五六尺,大者重千余斤,小者百五十斤,巨腹长颈,腹有修孔。以子铳五枚,贮药置腹中……发及百余丈。”
“佛朗机”炮和明军原有火炮的最大不同之处是它由母铳和子铳构成。母铳的炮管前细后粗,前端细长,配有准星、照门;后端粗大,朝上开有装填子铳的长形槽口,像西洋大炮一样也有两侧炮耳,将炮身固定于支架上,可及时调整射击俯仰角度。每一门“佛朗机”都备有数个子铳,预先装填好了霰弹,如同今天的炮弹,战斗时轮换填入母铳槽口,较之其它前膛火炮装填更简捷,发射速度很快。
守城士兵对年轻有为的金通判很有好感,几名炮手不厌其烦地讲解着“佛朗机”炮的构造和发射要领,其中一位炮长模样的小头目刚吃完送来的饭菜,一边心满意足连打着饱嗝,一边还笑嘻嘻地嚷道:
“啊,这仗要都像今天,可就打得过瘾了!喏,只须把引线点着,连瞄都不用瞄,炮口对准下面,‘轰’,随便一下就能撂倒一大片!……怎么?连金大人这样的读书人也想亲手杀几个鞑子?”
“读书人怎么了,你以为我不敢?”金启倧连头也不抬,自顾忙着学习装填子铳、用眼睛贴近炮身瞄准、然后再点燃引线的种种动作,忽然觉得对方话语里有讥讽之意,自尊心极强的他不满地斜了小头目一眼,抢白了一句。
他以前倒是在随军狩猎时放过小型火铳,了解一些操作火器的基本原理。若依他的本意,当然更想摆弄摆弄今天出尽风头的西洋大炮,但西洋大炮统共也就十一门,是全军的宝贝疙瘩。以彭簪古为首的一些神机营的炮手,虽然平时军纪稍差,其中也不乏吃喝嫖赌、吊儿郎当之辈,但在技术活儿上却一丝不苟、认真得要命,不像这些车营的弟兄好说话。为确保大炮不致损坏,连每次移动大炮这样的力气活儿都是亲手完成,从不让民夫和其它各营的将士插手。像他这样一窍不通的生手,恐怕连摸一下都会引起人家反感。所以他打定主意,还是先从个头小些的“佛朗机”炮入手,今后如有机会再接近西洋大炮。他很聪明,在大家的夸奖声中,很快就掌握了操作要领。
袁崇焕手下力主死守不撤的文武下属,最为坚决的除了祖大寿,另一个恐怕就是这个从长相到声音都酷似一个大男孩的金启倧了。祖大寿集国恨家仇于一身,做梦都想收复辽东,执意留下杀敌自然不难理解。而金启倧之所以如此积极,除了从小就铭刻在意识里强烈的忠君报国思想,当然也和他的经历分不开。
像当时很多虽有才华、却时运不济的读书人一样,因没有取得功名,若想步入仕途,唯一的出路就是依附于有权势、有地位的高官门下,从幕僚、小吏做起,凭真本事或钻营的功夫来谋得一官半职。当然,他的眼光和运气都不错,首先是跟对了人;其次又很快被孙承宗看中,由其门下的一个小小书吏提拔为宁远督屯通判:负责核实兵马钱粮,监督筑城工程,受理军民词讼。几年来,他凭着出色的才干和自身的勤敏深得袁崇焕赏识,也获得了众人的钦佩。
老恩师因触怒“九千岁”魏忠贤被无端解职这件事,本来就令他极其反感,而新任经略高第下令尽撤关外军民、守具入关的作法则更使他愤恨。在他看来,此举不仅是出于对敌人的畏惧,更反映出“阉党”对关外军民,尤其对孙承宗倾注了大量心血的这支部队极度不信任,视为异己,刻意制造事端予以迫害。如果真的放弃宁远回到关内,不仅意味着过去几年里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白白浪费;而且由于他是“白身”,不同于袁崇焕、程维楧这些有功名的官吏,很难再谋得出路,国家的命运、个人的前途都将因此而毁于一旦。所以对他来说,这场较量已不仅是大明与八旗胡虏之间的角逐,更是有识之士对昏庸的当权者最有力的抗争。胜了,一切或许还有转机;败了,也不过一了百了,好男儿以死报国,总胜于不明不白地沦落至死。
“着哇,金大人说得在理!火器有什么了不起?是个爷们儿就会放!你们车营的火器轰得怪猛,实际上伤的多、死的少,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们用弓箭、‘万人敌’销掉的多!”有个士卒见通判大人那么关注火器,连一旁干活的民夫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看得入迷,彷佛受了冷落,不服气的嚷道。
“谁说不是咋的,妈拉个把子的!狗鞑子狠,咱更不熊,他们用箭射,咱也用箭射,看谁更厉害!你们瞧,你们瞧!下边那些,少说也有几十个。看,这几个射在脸上,这边还有心窝子、嗓子眼儿中箭的,都是老子干的!”一个神情凶悍、高大威猛的前锋营军官立马接上话来,用手指着城下,得意的连朝众人炫耀。
“啧啧!胡大哥射得一手好箭,小弟们甘拜下风……不过,‘万人敌’这东西丢起来也挺痛快,点着一个扔过去,嘿嘿,瞧那些鞑子兵没命地叫啊、躲啊,娘的!老子再掷一个,‘咣’!……”
仇恨和恐惧能使善良的心肠变得铁硬,而胜利的喜悦也冲淡了人们对牺牲战友的悲悯。眼下,几乎所有的人仍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中,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谈论起死掉的敌人时,就像猎人数落猎物一样兴高采烈。
“瞧啊,道台大人!……”
“快快,都站好!袁大人来了……”
忽然,前锋营的士兵眼尖嘴快地叫了起来。金启倧仰脸一看,果然就见袁崇焕带着韩瑗以及几个幕僚、后边还跟着十几个亲兵,正从西南角楼往这里走来,脸上顿时充满了喜悦。
他出身寒微,为官后又廉洁自律,家境一直很窘迫。这身八成新的官服只在节日以及重要活动时才会上身,今天大战来临,特意让老婆从箱底取出穿戴整齐,看上去人显得特别精神。他很爱惜这身衣服,忙找来一块干净抹布将手上的烟垢、油污都拭去,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迎了过去。
经过今晚这场激战,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长得黝黑瘦弱、一脸书卷气的岭南汉子就是他们的道台大人。沿途认识他、不认识他的将士和民夫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计,以发自内心的各种敬爱神情迎候着他,有些熟人还和他打着招呼:
“袁大人好!”
“大人辛苦!”
袁崇焕一一回礼,时不时夸奖着车营的将士、民夫,偶尔还和一些甚是熟稔的前锋营士兵们笑虐几句。抑制不住的喜悦从他那对深邃的眼窝里播洒出来,如同喷薄而出的阳光,照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忘记了寒冷和疲劳,都表现得十分兴奋和激动。
他不是一个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喜怒就写在脸上。对此,即便是当时的一些饱学之士也颇有微词,认为他实在不是一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至少不够谦虚、稳重,和心目中那些不苟言笑、城府极深的大英雄有着天壤之别。以致后来有人说他举止轻躁、大言误国,打出几个胜仗也不过是运气好,仗着手里有几件神秘武器而已。总之,太爱出风头了!性格决定了命运,出头的椽子先烂嘛!
看到金启倧,袁崇焕停住脚步。刚才,他已经在西南城角上和左辅交谈过了,知道其它各处城墙都十分平静。这时除了急着想见到祖大寿,慰问慰问南城墙、南瓮城的守城将士,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老友的安危。战斗打响时,他在高处还看到金英父女在罗立等人的保护下,穿梭不停地在城墙上包扎、救治负伤的将士。后来敌人的楼车抵近放箭,死伤的人多了起来,战况激烈万分,反倒再没看到他们的身影。依金英的个性,越是危险就越是表现得无所畏惧,绝不会贪生怕死,可别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两人打过招呼,他就问:“见到伯豪兄和阿立他们了吗?”
“我刚从鼓楼广场的救治中心过来,那里只有军医……”金启倧摇摇头,这位年轻的通判是个细致又很有责任心的人,民夫们调用担架都要向他请示,对南城墙一带死伤的袍泽们他最有数。他显然从崇焕的眼神里看出了疑虑和不安,随即补充道,“大人别担心,我来了好一会儿了,死伤的弟兄里面没听说有他们……”
“启禀二位大人!老郎中和小立子他们在城楼呢……”一位前锋营的士兵插嘴道。
袁崇焕转过脸,那位姓胡的军官和“佛朗机”炮的炮长也连连点头证实。炮长说:“可不是嘛!敌人的车子攻过来时,祖参将派了一队亲兵,连拉带拽,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弄走!……”
“那老头儿脾气倔,胆子也真够大,咱自己的军医也比不上人家!别说,也就是祖大哥,换别人还真拿他没办法……”姓胡的军官也跟着说。
“什么呀!老郎中是怕伤着女医士,要不,任谁也劝不动!……那位女医士好像是他女儿吧,啧啧!真没说的,小姑娘长得真是漂亮!”
袁崇焕放下心来,忽然发现姓胡的军官有些面熟,仔细一看,叫道:“哈!我认出来了,你就是前几天领头在城门口和神机营的兄弟打架斗殴的那人!你姓胡,名叫胡建功,祖参将还专门为你求情来着……”
那大汉低下头,被说得有些难为情。金启倧也笑了,说:“这位胡兄弟今天很勇敢,一个人就射死了好几十个鞑子兵呢!”左右的众人也跟着连声称许。
“是吗?”袁崇焕很高兴地看着比自己高了有多半头的大汉,上前握着他的手,亲热地摇了摇对方那又宽又厚的肩头,“今后把劲儿都使在正地方……要不,不就可惜了你这么好的名字了嘛!等打退鞑子,本道亲自为你庆功!”
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胡建功只顾“嘿嘿”地笑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到袁崇焕,金启倧再也无心摆弄“佛朗机”炮了。他跟在崇焕、韩瑗以及几个幕僚身边,一起往南瓮城走来。
“胡兄弟空长了一副好身板!这嘴啊,笨得好像老太太的棉裤腰,大而无用!越到该用的时候越没用……”
“……你还说呢,打仗时眼睛尽往哪儿瞅了?你瞧人家姑娘长得美,怎么没让鞑子射你一箭,也让人家为你包包伤口?”
身后传来胡建功和车营炮长的争辩声,袁崇焕的脸上浮现起了微笑。这座小城比不得北京,笙歌夜舞、极尽奢华,美貌女子比比皆是;这里充斥着太多走投无路的下等人和各种不得不同命运打拼的苦命人。有点姿色的女子本来就少,而像金婉儿这样绝色出众又肯抛头露面,与大家休戚与共的姑娘可说是绝无仅有。虽然一袭男装,但那婀娜的身姿和秀丽的容颜却难以遮掩身份,自然会吸引男人们的目光。
“时光真快啊,转眼间与老友相依为命的小姑娘已长成大人了!”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增添了一个念头,“一定得为婉儿姑娘寻个好人家,这是我这个作叔叔的该为伯豪兄做的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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