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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王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举手投足间仍是神威凛凛,豪迈不减当年。他身后那位一望就不是中土人士的大块头是个罗刹人,气力过人,曾在军中与无数勇士一对一较力,从未输过一场。老毛子的名字又怪又长,很多人都叫不上来,因他全身遍长红毛,喜着红衣金甲,上阵骑一匹火焰也似的红马,勇不可挡,人称“火狐狸”,本名倒被人给忘了。现为汗王帐前最精锐的“巴牙喇”亲军佐领。
火狐狸身后还跟着两员小将,从服色上看,两人都属正白旗。稍大的是皇太极的次子召力兔,今年十六岁,挺着胸脯,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年幼的是三子浪荡宁谷,这孩子刚满十四岁,脸上稚气未脱,特别爱笑。他露出两颗小虎牙,似胆怯又似讨好地笑着,眼前的长辈们让他很是好奇。
“你们,你们这群不长脑子的蠢驴!只会像群娘们儿一样叽叽喳喳,你们这么多人,有能耐怎么会攻不进小小的宁远!……”看见撇在皇太极脚边的钢刀,汗王气得身子直抖,手里的马鞭子一个劲儿冲跪着的众人戳戳点点,“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四贝勒是八旗的雄鹰,是我最爱的儿子!我和他几个兄长,都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他。你们可好,攻城你们怕死,反倒敢合伙来欺辱我的爱子!你们说,我要你们有什么用?要你们有什么用?……”越说越怒,扬起马鞭,就朝那颜和巴特尔这两个看去最不顺眼的老家伙劈头各来了一下子。
汗王简直就是一位神奇的魔术师。他这一通粗暴的斥骂和手中挥舞的马鞭子,竟如同咒语和魔力棒,刚才还像一群野马一样乱使性子、不服驾驭的八旗将领们,转眼间就着了魔似地俯首贴耳,变得一个比一个安分。
在他面前,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渺小。这毫不奇怪,汗王的赫赫威名早在很多年前就在整个东北让无数人畏服了。不仅是被他征服的女真部落,甚至就连地域更广阔的蒙古人都知道,大明朝的建州卫出现了一位几百年不遇的人物,这个人是一个能够和他们的祖先成吉思汗媲美的大英雄。从此,他们的歌声里常常会有关于他的英雄故事传颂,传遍了整个草原而无人不知。而一次次被他击败的汉人和朝xian人,又凭借着自己的想象,把他说成是武圣人关云长再世,好像他的降生,就是为了折服和羞辱所有的敌人。这个传说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汗国里几个最有名望的萨满巫师都作证说,伟大的觉昌安和塔克世的这位后人确确实实就是再世的关公!而这位关公比传说中的关公更神勇,因为他还有一群凶猛无比的儿孙,这也都是上天派来辅佐他的天神。
随着两记脆响,那颜和巴特尔脸上各现出了一道血印子,可他俩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任由血痕肿了起来。这两记鞭子打在脸上,却疼在了两人的心里,他们都感到今天的旗主美梦怕是要落空了。又是失望、又是不甘心,互相看了看,壮着胆子辩解道:
“最英明、最公正的汗王啊!不是我们怕死,委实是,委实是袁蛮子那厮的大炮太狠了!……哈兔、哈兔贝勒已经殉国了,……呜呜、呜呜!”
两人把目光洒向地上的担架时,更觉得满肚子都是委屈,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这一来可不要紧,院内很多人被触及心事,都跟着一起悲声大作。
汗王是因为听了从小龙宫寺溜出来的两个窝莫罗(满语:孙子)找他告状,就从北面的御营匆忙赶来的。他一路上赶得着急,召力兔和浪荡宁谷一心想要玛法(满语:祖父)给父亲解围,又都所知有限,所以,他只是听说部队伤亡大,还不知道具体情形。
这时,横在不远处的担架方才引起了他的注意。凑近弯下腰一看,他最为年长的窝莫罗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担架上,脸上仍保留着死前最后一息的神情:须发戟张,目呲俱裂,张开的嘴巴仿佛仍在高呼“冲啊!”的样子。
大家都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汗王,庭院里一时变得很安静。只见汗王那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上,刹那间就满是悲怮之色,强健有力的手指忽然哆哆嗦嗦的有些不好使,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亲手把孙儿怒睁的双目合上,哽咽着说了一声:“哈兔!我的乖窝莫罗,玛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不觉就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来都只有不孝顺的儿女,却难得有不慈爱的父母。其实汗王也是人,常人所艳羡的含饴弄孙和添犊之情,他也一样不少。长久以来,汗王对于“逆子”褚英的死,一直都在自怨自艾。
那还是十年前,当时汗国初立。他可没有想到,被他立为储君的长子由于身份特殊,竟会加倍地遭到其他儿子们的妒忌。而禇英的性情不好,虽然打起仗来倒也是员猛将,可平日里骄傲自大,从不顾及与兄弟们以及臣子们之间的关系。储君特殊的身份非但没有使其收敛和改过,反倒更加狂妄。双方结怨结仇,几度闹得水火不能相容。而这势必会影响到尚且弱小的汗国内部的团结和人心的稳定。他多番努力无效之后,只好从大局出发,忍痛牺牲掉禇英的性命来换得更多人的忠诚。时至今日,他已经成为东北大地上的主宰者,事业越来越兴旺,家族越来越庞大,而他的长子禇英这一支脉的衰落,却让他这个作父亲的心里越发自责。所以,他至今也不敢再立储君,就是唯恐再重蹈前番兄弟反目、骨肉相残的覆辙。
这种纠结的情感他不说,别人更不敢问,只能深埋在心底。而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人世间最为凄楚的痛苦,却又一次降临在他的头上,也更让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褚英。
“阿玛!你责罚我吧,要打要杀都随你!……”也不知过了多久,脚边忽然有人低声说话,把他的思绪从往事一下子带回到了现实里。低头一看,皇太极满脸愧疚,将已捡起的佩刀呈举过头顶,等待他的发落。
他从悲痛中打起精神,直起身,用衣袖揩干净泪痕。瞪着那颜和巴特儿,恨道:“镶白旗的人都死绝了吗?怎么能让你们旗主躺在这里?还不寻口上好的棺木好好装殓了,难道还非要等我亲自动手吗?”
那颜和巴特儿被骂得一愣,赶忙从地上起来,吩咐几个晚辈的佐领,小心翼翼地将哈兔贝勒的遗体抬出小龙宫寺,护送回镶白旗的营地安置。
担架抬走,天井正中空出了一块地方,汗王的心情也随之开朗了一些。
“咱们的伤亡怎样?还有别的将领阵亡吗?”他从儿子手中接过钢刀,仔细端详着,一边问道。
这口刀比寻常单刀分量要重一些,刀身连接刀柄的地方,两面各镶嵌着七颗排成北斗图案的宝石。夜色中,这些五颜六色的宝石熠熠生辉,更映衬得宝刀光彩夺目。忽然想起这把“七星刀”还是萨尔浒一战后,他亲手奖赏给皇太极的。原刀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杜松,这位总兵官陷入重围后不肯被俘,就在冰冷的浑河岸边用他心爱的宝刀杀身成仁了。原先刀柄上缠裹的绿丝绦,如今已经被新主人换成了和正白旗颜色一致的银丝线,密密地缠得很合手。多少年过去了,锋利的刀刃见不到一点缺损,依然像新的一样。
皇太极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低着头不敢回答。大贝勒代善老老实实的替他答道:
“禀阿玛!正红旗、镶红旗的伤亡小一些,镶白旗和正白旗的伤亡都很大。”他看了一眼皇太极,又补充了一句,“豪格、豪格攻城时冲在前面,身上被霰弹击中,从楼车上掉下时,还摔断了一条腿,如今生命垂危,正在抢救……”
汗王身子一震,心猛地揪了一下子,这是又一个颇为他器重的窝莫罗。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虽然只有十七岁的年纪,但他作战勇猛,已经是正白旗的一位重要将领。镶白旗旗主哈兔阵亡、正白旗将领豪格身负重伤,这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战斗的惨烈和各旗投入兵力的多少,也证明了四贝勒并没有在战斗中徇私;而正、镶两红旗的伤亡少,是担任助攻角色的结果,并不是他们不卖力气。
“打仗嘛,哪能不死人!”汗王苦笑着念叨了一句,再望着两个儿子时,目光里已经充满了慈爱,皇太极疲惫、憔悴的样子更是让他心疼。
“森林里猎手的弓箭不能拿来对付同伴,草原上最凶残的狼群也不会去吃自己的同类。我的傻儿子!如此锋利的兵刃是用来杀敌的,可不是拿来砍自家人的!”
他拍了拍皇太极的肩膀,霍地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盘头过顶,玉带缠腰,连着舞弄了几个刀花。他自幼习练“关王刀法”,在刀上浸润了大半辈子,造诣极深。此时随手几个招式使将出来,亦是银鳞飞舞,虎虎生威,看得众人暗暗喝彩。
汗王收起刀,面不改色,气不长出,朝众人吼道:“你们说,我该用这把刀来要了我儿子的性命吗?”
“不能!不能!”大家盯着汗王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钢刀,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嗖、嗖”往上直窜凉气,都抢着高声表态。
“对!该杀的是躲在城里的敌人。”汗王说着,将不敢起身的两个儿子一一扶了起来,手腕一抖,钢刀熟练地还入了皇太极的刀鞘。然后望着所有的人,傲然道:“爱新觉罗家的男儿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勇士,绝不会做让敌人耻笑的孬种!明天,我要亲领黄旗和蓝旗的人马攻破此城,一定要把袁蛮子的狗头给拧下来,为我的窝莫罗和战死的勇士们报仇!……”
“英明的汗王万岁!英勇无敌的爱新觉罗家的男子万岁!”那颜和巴特尔扬起右臂连声高呼,院内的众人也跟着一起振臂喊了起来。
“万岁!万岁!万岁!”
声音传到院外,小龙宫寺不远处的营地里立即停止了一切声响,紧接着就传来了整齐一致的“万岁,万岁!”的欢呼声。这声浪越传越远,传到哪里,哪里就很快也传过来一阵阵同样的欢呼声。
汗王脸上刚闪过一丝自得和欣喜之色,就听得一个凄厉的声音高叫道:
“汗王,冤枉啊!求您开恩,饶了我们张佐领的性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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