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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派来说降的仍是那个叫张明远的汉人。
他空着手,英俊的脸上带着冷笑,一双眼睛不住四下张望。除了十名随从,一起进城的还有八个神情沮丧、面容憔悴的汉人百姓,都被看押在瓮城里,等待着袁崇焕传宣。
小小的瓮城被前锋营的一座座营帐塞得满满的,既看不到有人进出,也听不见大声喧哗,显得安静而整肃;在四周城墙上,每隔不远就会有哨兵的身影探出堞口,用警惕的目光监视着他们。
同来的汉人据说都是新从锦州俘获的百姓,是皇太极特意送给袁崇焕的晋见之礼。四贝勒想得十分周全,另外还让他带来了满满几驮子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东珠、貂皮、鹿茸、人参之类贵重的土特产。不管这个袁蛮子真是传闻中爱民如子的好官,或是在大明朝随处可见的贪得无厌之徒,面对这两种礼物都没有理由拒绝接受。当然,至于这些人中是否掺杂有细作,却是连他这个负责打探、搜集情报工作的汉军军官也无权得知的高级机密。
这时,聚在箭楼里面的议事还没有结束。
对于袁崇焕重新调整兵力的想法,各位将领没有异议。然而性情诙谐、为人很活跃的朱梅却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他眨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是重新部署,干脆来个抓阄!谁抓到哪个方向就守哪个方向,生死各依天命,这样岂不更好?”
按照分工把守的原则,四员大将各当一面。山海大道贯通宁远城南北,东面临海,西面有山,这两个方向回旋余地较小,防守起来相对容易一些;北面要直接面对从北国源源不断开来的大军,承受的压力最大,朱梅防守的南面,无疑应是最容易把守的一面。
这让袁崇焕很纳闷,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这是什么药。满桂对崇焕倚重辽人、器重前锋营的作法一向心存异议,当下连声附和。内向寡言的左辅,性情随和的何可刚两人照例无语。
见大家都没有反对,朱梅立刻找来纸笔,亲手写了“东、西、南、北”四张纸条,叠好放进从头上摘下的铜盔里,连连怂恿众人来抓。
也不知他在抓阄时做了什么手脚,四个人的防区满桂守东面、左辅守西面没变,只有他和祖大寿调了个个儿,变成他守北,祖大寿守南。
祖大寿气得连连跺脚,直怪自己手气不好,嚷道:“不行!这不公平,都是三局两胜,哪有一把就定输赢的?”
“算了!”崇焕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闹。看得出来,初战告捷已经极大地鼓舞了将士们的自信心,几天前还为是走是留闹得很不愉快的几位将领,现在已经勇于争担重任了,心中顿感欣慰。他瞅着朱梅心满意足的样子,无可奈何地笑了,说:“你呀!就你花花点子多。也罢!就这么着吧,生死各依天命!事不宜迟,你和复宇尽快换防。”
大家接着讨论分配兵力的细节时,赶来会见使者的程维楧、金启倧、韩瑗、金氏兄弟以及几个幕僚到了。他们的轿子都落在瓮城的另一处城门下面,从城墙上头走过时,没能和押在瓮城里的后金使臣一行人照面。
“伯豪先生!你不是专程给大人送金匾和药材来吗?奇怪,俺怎么没见挂出来?来!快说说,上面都写得什么字?”祖大寿一见面就亲热地拉住金英的手,太师椅不够,他一边张罗着让亲兵搬来一些马扎,一边连声问个不停。
“金匾和药材暂时都寄放在金府的库房里,大人吩咐等打完仗再挂……字嘛,连元素公现在都还不晓得!你要真想知道,倒是不妨先告诉你。不过,复宇须得答应老朽一件事情!”
“行!漫说一件,一百件都依你!俺保证不告诉别人。”
“你瞧复宇,真没规矩!一见面就夹缠不清,没头没脑乱问一通,伯豪兄请勿见怪……”袁崇焕站了起来,面带歉意地笑了笑。
“没关系!没关系!”老中医手捻胡须,笑吟吟地看着祖大寿,“复宇老弟性情豪爽,口无遮拦,很对老朽的脾胃!正好老朽也有事要求他帮忙,等这一仗打起来时,少不得还要烦劳他和各位将爷呢!”
崇焕吃惊地一扬双眉,关切地问:“怎么?你还是非要亲临一线不可吗?城头矢石如雨,危险不说,单是这份寒冷就非常人所能忍受……岁月不饶人啊,伯豪兄!就留在鼓楼广场救治伤员不是很好吗?”
“这可不行!”医生摇着头,脸上现出朝xian人所特有的固执,“早一刻救治,就多一份希望,也许就能少死几个弟兄……这可都是最好的战士,大明朝今后全靠他们呢!”
“阿立!”袁崇焕不再坚持,喊来了早已守候在箭楼外的小亲兵,“这孩子伯豪兄也认得!他随我多年,机灵懂事,乖巧得很,对城里很熟……”他转脸命令罗立,“从现在开始,你要一刻不停地守在金先生的身边,一定要保障他们父女的安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是!”一想到就要和金婉儿父女呆在一起,罗立一颗心“扑通、扑通”像要跳出胸膛,他脚跟并拢,激动地应了一声。
“臬台大人!不知您唤小民有何吩咐?”金亮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喜气,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谄媚地向大家陪着笑,这时也凑近来,称呼着袁崇焕新得的头衔,向他作揖行礼。
“哦!是金国的使臣提出见你,具体原因本官还不知道呢!”袁崇焕一面招呼大家坐下,一面说:“既然大家都到齐了,还是先见见鞑子使者,其它事就放一放!”
金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实在想不出自己一个堂堂的驻军家属,怎么会和金国有瓜葛呢!一颗心七上八下,再也放不进肚里。
“有什么好见的?不如直接做掉算了!”祖大寿翻着眼白,比划了一个斩头的手势。
“这可使不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若不想见,大不了不见就是了,何须如此下作?”
“满镇台说得不错!鞑子的十几万大军我们都不怕,区区一个使者何足挂齿?不过,我倒正想听听皇太极都能有什么说辞!”
“既然这样,那就让俺去把这小子带上来……”
祖大寿亲自带着十几个亲兵走下城楼。来到这些人面前二话不说,很粗鲁地逐个重新搜了一遍身,连马匹驮着的礼品包裹也仔细验过。确定没带武器后,气哼哼地道:“人和礼物留下,使者跟俺来!不过,为了少给老子惹麻烦,还得先把相好的眼睛蒙上!”
张明远知道这是要见守城的大人物了,也不抗辩,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顺从地闭上眼睛。
祖大寿的亲兵多出身草莽,对绑票之类的活计熟练之极。他们掏出几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布,眨眼之间就把使者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然后磕磕碰碰地领进了箭楼。
天色将晚,箭楼里烛火通明。袁崇焕居中而坐,两边以满桂、程维楧为首,陪坐着文武下属们。祖大寿对待敌方使者的野蛮方式让大家都感到开心,朱梅和他打趣道:“复宇兄可真有造化,出门见喜!今年前锋营指定发了!”
“嘿嘿,不蒙上不行!弟兄们说这小子眼贼尖,踅来踅去极不老实……”
袁崇焕又好气又好笑,颌首示意他俩肃静。等解下遮眼布后,没有给使者设座,扬了扬手中的礼单,开门见山道:
“我就是袁崇焕!四王子只是让你前来送礼吗?如今各位大人都在,有什么话你只管照直说!”
“在下张明远,有幸拜见袁大人和诸位大人!”使者按汉人的礼节不慌不忙给大家施过礼,直起身子道:
“奉我家四贝勒差遣,明远特来代金国英明汗、四大贝勒及全体八旗将士向贵军转达敬意!我大金国四贝勒求贤若渴,广纳四方才俊之士。他不愿和各位大人刀兵相见,一再叮嘱在下务必转告,恳请各位大人不要囿于胡汉偏见,而能以天下苍生疾苦为重,顺应天命,共图大业。只要各位大人归顺我大金,我朝绝不吝高官厚禄,愿和各位共享荣华富贵!”
这是早已预料到的说辞,袁崇焕借着烛光环视文武下属们的反应。就见大家有的冷静,有的激愤,有的却在猜测,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看他如何作答。
他把目光停留在韩瑗和金英脸上,感慨道:“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哼!倘说不想要那肯定是假的,只可惜啊!袁某真不是享福的命。文官爱财,武将惜命,更多的人则是财宝、美色、官位、享乐……什么好东西都想要,却很少有人想想国家、想想百姓该丢给谁,于是乎我们的大明天朝就一步一步沦为今天这种样子!”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能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士真是越来越少了!唉……”韩瑗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想到积贫积弱、处境更糟的朝xian,禁不住轻叹了口气。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金英却显得意气风发,朝大家微微一笑,吟咏道,“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程维楧、金启倧和几个幕僚精神一振,听出这是袁崇焕不久前所作的《边中送别》。金启倧忍不住用尖尖的嗓音高声续道:“……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佳作!佳作!”几个幕僚连声恭维,“尤其是‘杖策、横戈’一句,工整平顺,却又字字含情。”
“好诗!”韩瑗也赞道,“闻诗如见其人,激昂慷慨,直令人热血沸腾。”
“见笑!过奖!”袁崇焕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看了一眼金英。
这首诗写得质朴、浅白,几个粗通文墨的武将虽插不上话,也都听了个明明白白。祖大寿很不耐烦,只好冲着使者大发脾气:“你都听清楚了,小子!这里没人稀罕你们的官,你还是赶紧滚吧!”
张明远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亮,仔细打量,就觉得为首这个黝黑瘦小的南方蛮子看似平易,神态和语气里却透着凛然的正气,而那些文官武将也都又臭又硬,跟以往见过的明朝官员显然不同。他不愿一下子就把局面搞僵,赶快奉上了第二宗礼物。
“为示我军诚意,四贝勒还委托明远将数位归顺的百姓送还!据闻此辈俱各有亲友住在城内,其中有些是‘金百草’药号的伙计,只须请金亮金大掌柜过来相认便知真伪!”
“金大掌柜就在此处!既是如此,可刚!你去把下边的百姓带上来。这些人都很可怜,切勿惊吓了他们!”
何可刚答应一声,急匆匆出门,很快就将八位汉人百姓领了进来。
“大老爷开恩,饶命!大老爷饶命啊!”
“大掌柜的!快救救小的……小的可给您老害惨了!”
箭楼比不上道台衙门的大堂宽敞,这些人一进屋就跪倒连行大礼,头磕得“砰砰”直响,空间显得更局促了。其中一老两少三人看见金亮,更是连哭带嚷,闹腾得最起劲。
“闭嘴!都不许吵……”本来就一肚皮不痛快的祖大寿一声怒喝,发现金亮缩着脑袋躲在金英背后,迟迟疑疑不愿现身,更加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他肥胖的身子,狠狠推到了崇焕的身前。
原来,这三人年老的是账房先生、年轻的两人是伙计,都是“金百草”分号的雇员,被金亮强留在锦州铺子里,追讨欠帐、转移货物,没能像多数店员一样逃走。其他五位也是舍不得家业而被正白旗俘获的平民,他们很快报出了各自在宁远城中亲友的姓名、住址。
如果不是碰巧有这种关系,皇太极也不会将这些汉人送回来。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和被俘的其他百姓一样,被奖赏给有功的旗人为奴,从此和家人天各一方,过着生死难卜的日子。
袁崇焕安慰了几句,等他们情绪平静下来,和颜悦色地说:“仲明先生不必多虑,总而言之,人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是天大之喜!贵宅还能腾出房子安置这些人吗?”
“能,能啊!小民挤一挤,倒是不难……”金亮神情沮丧地瞅瞅金英,赶紧连声答应。
崇焕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手指着这些百姓,对金启倧说:“只好辛苦你了!你快把他们安顿好,再找几个得力的差役看紧点儿。可以让他们给家里捎话报个平安,但行动必须受限制。暂时不能跟任何人见面!一等打完了仗,即可还他们自由。”
金启倧心领神会,起身和金亮一起告辞,领着八个千恩万谢的百姓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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