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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袁崇焕连声道谢，张明远不失时机地劝道：
“请袁大人不要固执！此次我大金兴兵二十万，军容之盛前所未有，对宁远势在必得，抗拒只会招致更多人枉送性命！”
袁崇焕轻蔑地笑道：“呵呵，你看我们像是怕死的样子吗？二十万！你又何必欺瞒于我？本官早已探得清楚，你们是正月十四日发的兵，实数只有一十三万人马！”
在座的众人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祖大寿更是挥舞着拳头，不管不顾地喊道：“狗鞑子！尽管来吧，来多少俺们收拾多少！”
“这，这……”张明远瞠目结舌，他望望袁崇焕，又扫了一眼众人，冷笑道：“如此看来，大人是准备以卵击石，不听在下良言相劝了？”
“废话！宁远不惟是国家疆土，亦是袁某苦心恢复之地，纵然粉身碎骨，义当死守，岂有降理！”
“既然如此，我家四贝勒另有一个解决之策！他敬重各位都是英雄，为避免破城之日殃及无辜百姓，请各位能率军出战！我军绝不依多为胜，只以正白旗和城中军马堂堂正正见上一仗，如果战败，八旗健儿宁愿从此绝不再踏入宁远一步！”
这是公然叫阵！满桂和祖大寿等几位武将很是愤怒，不甘心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但随即都各自把头低下了。
袁崇焕审视着对方，锐利的目光让张明远很不自在。他却出人意料地问道：“听张将军口音，好像是辽东本地的汉人吧？”
“是！明远是沈阳人，世居于此。”
“本官冒昧地问一句，看你年纪轻轻，本该为国家效力，放着好端端的汉人不做，却是因何去投了建州呢？本官着实为你惋惜！”
“人各有志！有些事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辩解清楚……”张明远被戳到痛处，羞恼地提高了声音，“怎么说呢！就像你们以为替明朝卖命是在拯救国家、拯救百姓，殊不知，有很多像明远一样的汉人，抱定的则是一个相反的宗旨：唯有跟着老憨王、四贝勒推翻这个暴虐无道的朝廷，才能解救普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民众……”他的辩驳立时激起了文官武将们的愤怒。
“呸！狗汉奸！”
“狂悖之极，宰了这小子！”
“无君无父的反贼……”
“等一等！”袁崇焕向众人摆了摆手，“你如此藐视痛恨本朝，莫非受过什么委屈？噢，你尽管直言，本官很想听听！”他对辽人的民风民情极为关注，眼前这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更让他对那些甘心投靠胡虏的汉人充满好奇。
张明远满怀疑虑地看看对方，南蛮子的眼神显得既关切也很诚挚，看不出任何嘲讽或戏弄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了临行前皇太极的叮咛，“你不要轻看了这些人，一定要多用诚意……”。恍然领悟了委派他出使的深意，或许四贝勒正是想利用汉人同根相契这一点来打动这些守城者吧！
他不再犹豫，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他家境殷实，除了早已过门的三个姐姐，老两口只有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熊廷弼在辽阳整军备战那年，他不顾二老的劝告，立志杀敌报国，以一介书生投笔从戎。由于他年纪轻有文化，勤奋能干又胆识过人，很快就当上了沈阳驻军的一个把总。然而，一切变故都出现在新婚之后。长官贪图他美貌的新娘，不久就设计诬陷他私通鞑虏，将他下在死囚牢内，之后又假惺惺许诺救他性命，轻易的就将他妻子纳为小妾。起初，他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的冤屈一定能够昭雪，央求父母亲友为他伸冤鸣告。可是，大明的天下太黑，遍布吃人的豺狼。他父母为营救宝贝儿子，从沈阳告到辽阳，又从辽阳告到北京，花尽了家财，跑断了双腿，也告不赢这场冤案。最终母亲在北京气病而死，父亲绝望之下，也用一根绳子自缢在老伴身边。八旗兵打进沈阳时，皇太极从一群囚犯里救出了这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从此，他倒真成了效命八旗的汉人。
“害你的那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问话的是祖大寿。
“跑了！大金兵破城之前，这位仁兄就带着钱财、家眷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我一直在找他！最近听说有人在皮岛见过他，好像混得还不错……山不转水转，只要他不死，咱哥俩终有一天还能见着！”说这些话时，他就像讲述别人遭遇似的语气平静，只有从如欲喷火的眸子里，才能看出他强压在心底的悲愤。
大家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屋里一时变得很沉闷。
这是一个是非颠倒的时代！忠良见斥、小人得志在当时再正常不过，张明远的遭遇仅是其中极普通的一例。像不久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东林党人”案子，还有老督师丢职罢官的例子，实在是数不胜数。谁也不敢担保，这类倒霉的事情哪一天会不会突然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就拿他们眼前拼着性命所做的这些事来说，今后是功是过都还很难讲，想起来怎么会不令人觉得寒心？
“算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些私人恩怨！在牢里呆的这几年，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大明朝已经里里外外全烂透了！上有魏忠贤等一干奸佞当道祸国，下有无数贪官污吏横行不法，不惟正人君子走投无路，亿万黎庶亦早已忍无可忍！就算没有了九千岁，一样还会再冒出个王忠贤、李忠贤。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请各位大人好好想想，你们给这样的朝廷卖命，今后能得善终吗！”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每一个人，这一回无人出言喝止，大家都把眼光转向了袁崇焕。
袁崇焕神色凝重地摇摇头，过了许久才说：“我很同情张将军的遭遇，也理解阁下是被不争气的汉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而选择了眼下的道路。可崇焕是一个小官，我只能担保，我绝不允许此种事发生在宁远！宁可不做这个官、甚至于拼上性命，我也要主持公道……”
当年他出任山海监军一职时，曾因虚报贪污兵饷的罪名，立斩过一名后tai很硬的小校，为此孙承宗还很严厉地斥责他“监军岂可专杀焉”。这件往事在座的很多人记忆犹新，纷纷点头对他的话表示信服，鼓励他讲下去。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人生在世，谁没有坎坷和委屈？若因个人的荣辱和生死就置民族大义于不顾，背叛自己的祖宗，甘心投靠外族去屠杀自己的同胞，甘当民族败类和叛国罪人，此种人不仅为外人耻笑，亦为崇焕所不齿！”张明远身子动了一下，低下头不敢看他。
“你口口声声把老憨、四王子说成是救星，把暴虐嗜杀的八旗胡虏看成是除暴安良的义军，可你睁开眼睛好好瞧瞧！自鞑子以‘七大恨’兴师以来，兵灾战祸连年不绝，辽东大地有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又有多少黎民过着生不如死、朝不保夕的日子？你念过书，想必也一定知道靖康之耻和蒙古人入主中原的历史吧！山河破碎，天地易色，劫难何止百年！今天宁远一旦为鞑虏所有，战火则必将蔓延神州，到那时不知又该有多少生灵涂炭，灭绝的可不仅仅是朝廷一家！无论哪一次外族侵入，最终遭殃的还不都是普普通通的亿万百姓！”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让张明远像连挨了几记闷棍，好半天醒不过神来。众人则长舒出一口气，频频点头，祖大寿更是连声叫好。
“请你回去转告四王子：汉人固然不该欺压女真，难道女真就应该残害汉人和其他种族吗？你们如今所为已经背离了初衷，走上了民族间恃强凌弱、相互仇杀的死路。只要我大明天朝举国同心，发奋图强，恢复辽东指日可待，小小的女真夷种岂能得逞！”
袁崇焕说着，脸上重又浮现出笑容。他站起身，把礼单塞到怔怔发呆的张明远手里，自信地指了指脚下，“至于四王子想请我率军出战的问题，哼哼！我猜想，恐怕这才是他派你来的主要目的吧！我听说四王子熟读《三国》，不知中国的另一部书《水浒》他知道不？那书里有一段浪里白条大战黑旋风的故事，请你告诉他：来日方长，袁某终究会跟他当面锣、对面鼓的在战场上厮杀，但今天还不行！今天我就好比水里的浪里白条――我只在这里等他！”
临到要走时，张明远像是忽然醒悟，发疯似地回头大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袁大人！你这样执迷不悟，会把这满屋子、满城的人都给害死！你想解救苍生，可你解救的，却是数不尽的达官显贵和贪官污吏……”话没说完，他就被何可刚狠狠地推出了屋门，又一路推搡着下了马道。
虽然只是一场舌战，但袁崇焕还是感受到了皇太极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是他们这两个强悍对手之间的初次交锋，今后无数次的斗智斗勇，会更让他们体会到对手的可怕力量。
他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领着大家走出箭楼，目送张明远一行人带着礼物悄然离开。
朱梅朝着城下迅速消失在漆黑夜幕中的背影，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唿哨，喊道：“快来吧，狗鞑子！爷爷们只在这里等你！”
寒风扑面，夜色凄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袁崇焕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暗暗握紧了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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