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沿途扑杀了宋军数支斥候小队,但是大军还是在淮河岸边暴露了行藏。完颜昌并不懊丧,五万铁甲军六日里能够潜行数百里,已经超出了完颜昌的预期。河对面彻夜有鼓角呐喊声传来,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大量旌旗,这种毫无创意的骚扰诡计,对久经战阵的老人军毫无影响。
营奴和武士们的私仆很快在平原和丘陵间架起无数牛皮帐,驼车和马车上覆盖了防水火的皮甲连接起来,保卫着大营。武士们席地而坐,就着蜂蜜吃了烤肉和豆面饽饽,纷纷进帐裹甲入睡,轮值的奴仆们举起火把,背着弓箭手握长矛在营地内外警戒着。几个猛安带着亲兵不时四下逡巡,偶尔用皮鞭帮偷懒的守卫提提神。
中军王帐前,大将们按惯例围着篝火举行当天天第二次会议。从五国时代起,完颜家的头领们就学会了集合所有人的智慧作战,无论是饱经沧桑的老谋克还是刚刚拥有幼驹的少年贵胄,都可以在会议上畅所欲言。收国二年后,仗越打越大,军团越来越多,有权参加军团会议的人渐渐减少了,参加会议有权发言的人更加稀少。首先闭上嘴的是小贝勒们,然后久经战阵的谋克和猛安们也要得到各路都统大人的允许才能说话。今夜,在与会数十人中,只有四大部管军贝勒们才能小心翼翼地望着完颜昌的脸色发言。
“可敬的谋克们”,虽然都统聂力毕恭毕敬的声音只是对着统帅自己,但还是遵从旧俗,仿佛面对的仍是早年间左右各部军政的谋克会议,“光荣的老人军团面前的河流就是淮水,我们到来的正是时候,勇敢的武士们已经探明了几处冬季浅水区,上游十五里和下游十里都有不淹没马身的涉渡点。今年冬天不冷啊!”人到中年的聂力贝勒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篝火旁只有寥寥数人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南人的地方冬天很短,春天也去得很快,江南已经半个月没有派人来了。”曾经参加过数次南下攻掠的老将蒲嘉奴忧心忡忡地说。
完颜昌不动声色地缓缓缀饮着烧酒,这是去世的斡离不皇子攻破东京的战利品:丰乐楼的“眉寿”酒。这种酒过去每天会酿出三百石,现在却已经成了绝世的极品。品味着芳醇的液体顺喉而下,胸臆间似乎被天神的烈火战车隆隆驶过,达兰不禁张嘴呼出了一口热流。
“明日早起聂力率前军大张旗鼓走上游渡河,正午中军从下游渡河。南蛮只是虚张声势,哪里敢真地阻挡我军。”统帅轻蔑地吐了口唾沫,“听说张荣那狗头在楚州,这回绝不能再让这厮走了。”
提起这个东躲西藏的跳梁小丑,一员小将忘记了身份,跃起来高声怒喝:“还等什么,俺家今夜就能杀进楚州,定要活擒这无耻之徒!”奚部统军完颜磷负责肃靖山东地方反叛势力,两年来已经对这个忽东忽西的“滑贼”深恶痛绝。
后军都统银术可没有象大将们一样露出会心地微笑,他威严地低声喝退了侄儿。干咳了一声,已近中年的贝勒躬身向统帅道歉:“完颜磷还年轻,请大王原谅少年人的粗鲁!”完颜昌面带笑容微微晗首,“这是完颜家的少年武士,他有白虎的勇气牡鹿的纯洁,如早起的阳光般带来了活力。”
大将们一起拍击着坐着的木盾,赞同着统帅的意见。银术可沉稳地向战友们躬身达礼,笑着说:“小熊没有逮住过激流里的大鱼,小树没有经历过燎原的山火,少年不懂得老人的心事,南方的夏天会让他成长的。”听到银术可最后一句话,几个往年里参加过两淮攻掠的将领呵呵笑了起来。
达兰严肃起来,统帅的目光深邃地扫视着大将们:“不能让兀术王孤军奋战,年轻人要的是功业,一旦志满意得,战胜南蛮军团的他会被身边的契丹人、渤海人说服,再次返回北方避暑。老人军要迅速、要猛烈,百日之内里不但要肃清淮南,还要带领兀术王疲惫的军团一直打到江南西路去,与耶律马五的偏师会合。明年夏天,全军要攻略江浙湖广全境,明年秋天大金右路大军要进攻秦川五路,与洛释王在成都会师。”完颜昌提出的疯狂战略,令将领沉默了。
任何人也没有对大陆战争作过如此大胆的设想,即使是老人军无畏的诸将,从高密大营起兵之时,也没有人考虑过战争的终点。昔日的酋长们惘然失色,征服的过程是那么美妙绚丽,难道这一切真的就要结束了吗?
“我们要统治这广袤无垠的大地,我们要选择最富饶的城市建筑最美丽的宫殿,请大皇帝率领皇帝寨、宰相营从寒冷的会宁府迁都到中原来。女真人要住进青砖绿瓦的大宅,女人要戴黄金和珍珠的首饰,孩子们要吃各族奶娘的乳汁,要骑代北、高丽、秦川的骏马,汉人们要在铁骊、乌热、渤海人总管的带领下耕种、放牧、捕鱼……战士们要向东,擒获高丽国王;要向西,越过北海、乌梁海征服直到极边的太和岭下的西域诸国;要向北,杀死所有敢于反抗的野人,将归顺的鞑靼诸帐编入帝国的户口……”随着梦呓般的低声诉说,身材矮小的统帅身上散发出诸将不敢正视的豪迈气息。
但随即,大王开始沉默了,感受到酋长们震惊的神情,完颜昌垂下火热烫人的目光:“他们恐惧了,他们恐惧南方的酷暑,他们恐惧妻儿的哭泣,他们恐惧没有梦想过的财富和土地,他们甚至恐惧鞑靼荒原的野人……他们满足于取代了契丹帝国,于是他们开始学习懦弱的汉人,他们不尊重武元大帝的遗志不听从我的反对,用数十万壮汉挖掘‘万里浚壕’,来防备鞑靼野人……耻辱啊!曾经是最英勇武士的吴奇迈兄长,现在被大腹便便的贵胄们包围,沉迷于美人弄臣的恭维;一心要和伟大的斡离不皇侄比肩的铁木耳,却没有父兄一半的决烈神武,他拥有大金帝国最庞大的军团,却无所事事地堕落成烈酒的奴隶……”统帅幽暗的目光又开始熊熊燃烧,胸臆间那种早已熟悉的撕裂般焦灼干渴,使亲王急促地喘息起来。
孙逸群立马河堤,注视着北岸漫天的星星篝火。隐隐约约的战马嘶鸣声顺风而来,夜空中满是植物燃烧过的余烬。金军将数十里苇丛一炬烧光,打消了小将夜袭的计划,撤回南岸的各路斥候头目们也暂时轻松了许多。自从少年统领将斥候军的老营移出运河水寨,安扎在淮水右岸后,斥候们再也没有得到闲暇。同一组任务,总有几支互不知晓的小队同时执行,贯耳游营了上百个胆怯的懒汉后,没有人敢虚报军情,五百余人的斥候军总有四百余人始终在淮北大地上游荡,今夜的大聚会,还是一个月来的第一次。
万琦知道小将不会再坚持涉渡袭营,也和斥候们一样松了一口长气。经历过靖康年战争的大汉,比身边的少年更了解对岸的可怕军团。自从少年来到身边,扔掉犁仗不久的厢军们越来越象真正的战士了,但是和老人军对垒,他们并不比赤裸的婴儿更具威胁。用五百斥候夜袭临战的老人军大营,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大郎莫要迟疑了,老人军明早定会渡河直奔楚州,张三官人在山东时候,就与达兰那厮作对头,两造人但凡见面便眼里出血,等不及地要厮杀哩。”
“兄长怎知知州大人会留在楚州硬扛?俺料他定会留赵将军守城,自己率水师出城游战。”逸群注视着这位无私无畏的大汉,只是因为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自己才能够成为盐城厢军的副将,也是由于这位主将的支持和器重,军队才能够接受少年的意见进行训练和备战。
“不然,张二官人和二娘子来到楚州,三官人想走也张不开口哩!”深寂内情的大汉呵呵笑了起来。
“哦?”显然有些事情超出了正常的军事范畴,少年人沉默了。
楚州乃是死地!但是楚州却是建炎年战争中,皇朝能否起死回生的决定性因素。孙逸群比任何人都明白,楚州不能在百日内失守,对楚州守军来讲,坚持到明年盛夏来临,便是赢得了建炎年战争的最后胜利。也许楚州保卫战,只是女真大军形若流水的攻势中一波逆向的涟漪,但是这波可有可无的涟漪却会带来一连串意外的变数。影响这变数的楚州保卫者们则十不存一,这对战争双方来说,微不足道!
“能活下来么?”少年方才转了转这个隐隐透露胆怯的念头,便发现了万琦毫无牵挂地微笑。或许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好汉吧?而自己,不过是个妄想左右命运的庸人……
“无论如何,要一同在尸山血海中坚持下来啊……我们会改变这一切……”孙逸群望着万琦魁梧的肩膀,浑身忽然莫名其妙地轻松了起来。
会战,开始令少年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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