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轮回大地 > 第九章 吾土吾民

?在皇宋南渡之初,朝野上下弥漫着绝望的失败情绪。与历史上所有皇朝季世相似,国家永远不缺乏绝望的烈士和叛徒。慷慨赴死者是绝望的,由于对正统沦丧在即的绝望,他们已经无法鼓起生存的希望;委屈求生者甚至更为绝望,他们不但对正常的秩序和常伦理观不抱有希望,而且对人生的意义产生了彻头彻底的绝望感。

  但是仍有许多人,愿意追寻云遮雾蔽中的希望。这些人骨子里充满着生机勃勃,不管生存变得多么艰难,他们总认为定会有更有趣的生命在等待自己。张荣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显得有些可怜的援楚“水师”进入楚州的第一天,张青便和弟弟大吵了小半个个时辰。张荣对兄长大义凛然的“来援”嗤之以鼻,一再声明欢迎哥哥的“投奔”……这种诬蔑直到女将大步流星迈入州衙大堂后,方才嘎然而止。孙二娘虽然很怀疑大堂里诡异的气氛,却还是愉快的。这等乱世,她和贤惠妯娌的重会更加弥足珍贵。

  晚宴时一切真真假假的不快全抛在了脑后,虽然金军前锋已至梁水,但城内外各寨的头目们还是纷纷赶来与会,州衙大堂上下开了几十席,兀自人头涌动挤扛不已。新朋友极多,只有张荣所部大小头目是素来相熟的。酒过三巡,除了唯一的文人淮阴县令王肃,大家伙已经成了熟人。二十二岁的王肃只是在“知州大人”亲自监酒的时候,勉强举杯沾唇。肥胖的年青进士对眼前的热闹喧哗毫无兴趣。月初接到“建康留守司”的公文,证明了水寇头领的最新身份,王肃惊诧悲愤不已。在建炎三年令人惶悚不安的秋天,年青的县令是楚州唯一没有弃职而逃的文臣。秋收后,王肃便开始集结本县厢军日日操练,并常穿军中紫色深衣表现自己投笔从戎的决心。他躇躇满志,虽然手下只有七百厢兵,却对守土满怀信心。

  建康留守司的一纸文书令王肃沮丧到了极点,昔日的贼寇竟变成了两榜进士的上司,莫非皇朝真的又回到了藩镇割据的没落时代?新知州毫无赧色地向四县属地下达了命令,传令将士通过淮南密密麻麻的水系迅速抵达楚州全境,各地厢军开始拖儿携女、牵鸡拎狗地涌向山阳。王肃在赤背裸臂的传令粗胚们威逼下,也不得不尽起淮阴库资,带领厢兵进了州城。第二天一觉醒来,年青县令便瞠目结舌:淮阴厢兵被拆分到了楚州内外乱七八糟的数个军寨,他再也没有羽扇纶巾谈笑掌兵的机会了;码头上二十艘满载财货的大船不翼而飞,没有人回答任何问题。县令大人欲哭无泪,知道自己真的上了贼船。

  堂下远处的孙逸群已经不胜酒力,水师这两席不断有人来闹酒。这些人小半是张荣旧部,与阮九们相熟,还算不为已甚;剩下的多是各地援军头目,却毫不容情,淮南地楚、泗向出好酒,十几碗烈酒灌进,十七条汉子除了阮九、景哥外,都已醺醺然了。孙逸群这席作陪的盐城厢军头领万琦见逸群年少,替他挡了数拨酒,脸上方才渐渐浮起酱红来。这魁梧敦厚的汉子端得好酒量,眼见闹酒的人越来越少,来的人个个口歪眼斜脚步蹒跚,却纠缠地没完没了,万琦虽是一张脸红的滴血模样,却仍是酒到杯干嬉笑自若。晚宴在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守楚联军最大的两个军头―――涟水军镇抚使赵立和知州事张荣在大堂上相扑起来。除了欲挽狂澜于即倒的王肃奋力分解两位长官,其余的人毫无官场体统的觉悟,热血沸腾地鼓噪着自家头领扑翻对方……一场胡床倒扣碗碟齐飞的临时擂台,在两条大汉手脚死缠倒地大睡后结束了。

  直到万琦将手臂搭在孙逸群的肩头,那沉重的感觉才让少年明白,他还是喝醉了。在大汉含浑不清的指挥下,孙逸群搀扶着万琦跌跌撞撞出了夹城,顺着不知名小湖的柳堤到了西门。前朝伐南唐,在楚泗和南军多次会战,本朝开国后淮南地属楚州最为残破。太宗朝后国家殷富人口生繁,每年漕运京师粮财百货八百万石之多,历朝历代漕运无此巨数。号称“汴渠之首”的扬楚运河舟楫急剧增多,每年在楚、泗二州之间的淮河险途上舟船风涛覆溺也随之猛增。从雍熙元年到元丰七年的百年中,皇朝征夫十万在楚州境淮水右岸沿线大举开河避淮,中土朝廷数百年谋求的避淮大计终于完竣通航。大中祥符元年后,皇朝政府从福建引进耐旱、早熟、适应水土的“占城稻”强行推广,不数年两淮“黄柑紫蟹见江海,红稻白鱼饱儿女”,已成鱼米之乡。涟、海、楚、泗有盐酒、丝麻、绢绫之利,又控漕临淮,渐成富贵云集的商埠大城。靖康之后,金军每岁必至,由于漕运中断盐场酒户停业,南北商旅便基本绝迹。建炎年间,韩世忠、刘光世先后负责淮南东路防务,但是韩刘两军都在楚泗一带遭遇了可耻的失败。这里地势低平无险可据,控扼运河咽喉的楚州城面积广阔却墙低壕浅,几乎算是必失之地。枢密院熟知地理的承旨们深知利害,并未责难韩刘大军无奈的移镇。

  由于西门临河,正当要冲,故此营寨众多。运河从城墙十数步外滔滔而去,楚州西门其实是道水关码头。万琦所部五百盐城厢勇便在西门内玄元观扎营。他们多是盐户出身,和城外码头水寨里的老兵们不同,毫无作战经验,张荣便命万琦防守西门城关水闸。望得到西门城头的红灯时,万琦便不许少年继续搀扶自己。走了半日,大汉脸上的酒气已经消失,他在街巷阴影中使劲抹了抹额头,回头拍拍孙逸群的肩头,“生受小官儿,明日再请张大官人吃酒。咱家伴当们没有上过阵,这几日正在立规矩,就不留小官儿歇息啦!”少年心里不解,也只好抱拳告辞。

  建炎年间的楚州凋零冷清,入夜之后,各处民坊的巷头曲尾便廖无人迹。但西门三面大河环抱,乃是南北水陆客商汇集之地。进了箭关门内马头大街,东去便可见录事巷。所谓“录事”,旧唐勾栏中客官聚饮,以女伎掌酒令,呼作“觥录事”;但凡天下老城,必有录事巷。楚州这录事巷更是宽阔绵长,其中勾栏瓦肆高楼林立,寒风呼啸中绡纱红灯、丝竹倩影、娇声豪笑热闹非凡。

  薛家原本算不得楚州勾栏行首。今年初夏时节,韩家军东去时,白家、丰家、李家楚州三行首随军迁往江东,薛家红袖与涟水军镇抚使赵立相好,便留了下来,现如今倒是楚州录事巷第一行院了。

  王肃是南阳世家子弟出身,一向耐不得清苦,入得州城便宿在薛家,却也逍遥自在。世事艰难,勾栏瓦肆的生意却分外好了许多。近日里楚泗各地厢军义勇渐聚渐绸,淮北大户纷纷南迁多在州城歇息车船,哪个不要及时行乐借酒消愁?不但薛家,录事巷中剩下的行院没有不日日笙歌、人满为患的。知州大人虽说出身草莽,却是有规矩的,各寨军马一律只许外城驻扎,内城中只有四门驻屯两千人马,夹城里便只有知州大人与赵立大人的一千亲兵。只有薛家红袖大姐不甚快活,那赵立大人被知州大人安置在州衙,夜夜要同知州大人巡哨内外,哪里有闲来?幸好还有知凉知热的王肃大人,不但身份尊贵出手大方,更兼曲牌丝竹、关扑蹴鞠无一不通,恩客里也难得了,一时便打得火热。

  今晚王肃却未去与薛大姐周旋。从州衙回来后,王诚撵在薛干妈前头连使眼色,王肃眼角扫见,便托词身上不爽回到后院。主簿派来的押司早等在厢房,不待王肃开口就奉上书信。

  虽然皇朝迫于形势,对皇朝正统外的势力施以藩镇羁靡之策,但是精明的执政两府还是留下了翻手为云的庙算。不管第一线的“权知州事”、“权镇抚使”如何嚣张跋扈,不屈不挠的皇朝小吏们仍然管理着地方政务。忠心耿耿的皇朝“急递铺”潜伏在只有枢密院才知道的各个角落,不停地派出无数“腰革带、去悬铃、持短兵、挟雨衣”的“急脚递”。建炎年间的皇朝国脉如缕,但皇朝却始终没有失去对国家的影响力。

  “啊!”匆匆捧阅枢密院札子的王肃心头惊呼一声,“杜使相降敌!行在入海!”王肃紧闭双目片刻,又重新看了一遍御营提举兵马司发来的札子。这份由不知名御营机宜文字使臣镌抄的札子字迹工整一丝不苟,除了这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按照军中惯例,没有发出地点、日期等线索。作为留心军事的青年官吏,王肃知道防秋诸军皆隶杜充,江防虽然被金军突破,但只有建康留守司本军受到极大打击,留守司仍有数支方面军集结下游。如果杜充变节,那么这些人马会不会也受杜充伪命降敌呢?即使他们不肯投降,皇朝也没有手段统辖各路人马抵抗女真军的深入了……何去何从?皇朝行在入海,陷于波谲云诡之地,命运缈不可测……“官家还能回来么?”这个忤逆的险恶念头从王肃内心深处一闪而过,后背立刻浮出了许多虚汗。

  孙逸群没有找到水手们。深夜的夹城内外警戒森严,他尚未走到紧闭的城门边,便撞到了一哨巡卒。他们是赵立所部,死活不肯去惊动城门内的值夜使臣,派人将孙逸群押回了西门玄元观。警惕性极强的小头目在万琦恶狠狠作证后,方才扬长而去。被打断好梦的大汉苦闷地领着少年回到自己房中,睡意却早飞到九霄云外。

  憋了满肚皮邪火的大汉一屁股坐上胡床,终于大骂起来:“张荣这泼厮甚么直娘贼规矩……”看到手足无措的孙逸群面露尴尬,他扯过一张条凳让少年在圆桌旁坐下,又继续发泄着不快活:“咱家们远道前来助阵,这贼水寇防贼模样防着咱家好汉们……”他端起茶壶猛喝了两口冰凉的剩茶,又道:“江湖上张家兄弟向来也算好汉子,怎地张荣这厮当了这鸟官便这等轻慢咱家?恼上来散伙回盐城贩咱家的私盐去,胜似受他鸟气,山东刘豫大官人早有信来招俺,得便俺……”大汉忽然住口,双眼中闪过一线意外的惊讶,若有所思地盯着控背拔身徐徐站起的少年。

  少年握住腰刀的右手背泛起几道青筋,他有把握在双眼寒光凛凛的大汉从胡床上跃起前,一刀斩下对方的首级。家国版荡,多少草莽枭雄辈趁势而起,这些民族危亡之际的投机者,对同胞手足的危害远远胜于异族之祸!

  “足下何方人氏?”

  遭遇突如其来危机的大汉面沉似水,良久才回道:“咱家盐城土人。”

  “可是中国上邦之民?”

  万琦扫了眼少年的腰刀,闭上眼睛淡淡道:“小官儿休再聒噪,咱家正是大宋好男儿!”

  “那刘豫何许人?”

  “刘大官人扶弱济困破产保土,乃是山东头条好汉!”大汉毫不在意少年暗藏杀机的质问,抬头昂然作答。

  “是谁在济南降敌,以致两河净蒙胡尘,百姓丧生铁蹄之下无以计数?”少年的腰刀缓缓抽动,浑身上下突然迸发出浓烈的杀气。孙逸群第一次对万琦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厌恶,真的想斩了这无知无畏的汉子。

  “那是道君官家手书皇命!”大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轻蔑地笑道:“咱家当日正在济南军中,小官儿知道甚么……嘿嘿,太祖太宗的好子弟,咱大宋的好帝君……”

  孙逸群大吃一惊,他的思绪片刻混乱了,但这已经不是头回接受与记忆相悖的信息,旋即少年也冷笑了。

  “天下非赵氏一姓私有,你等受乱命保全自家性命,吾土吾民却置于何地?”

  “你说甚么?赵宋天下他自欲断送,与咱家何干?”

  “即与你无干,你何故来楚州?”

  “咱家来与番贼放对!”

  “赵宋官家断送两河,再欲断送江淮与你何干?”

  “直娘贼!谁又理会他赵家?咱家怎会容那番贼至乡里作过?咱家是好汉!”万琦终于被夹缠不清的少年激怒了。

  “呛”地一声,孙逸群刀光闪过,劈在桌上。

  “真是我中华好汉子!”少年忽然心中一阵轻松,将腰刀撒手扔在桌上,哈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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