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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阴霾,云在头顶厚厚的压着,天地之间没有一丝风。
丝丝白雾泛着死白的色彩,带着破败的气息,从地里升起,相互纠缠聚合着,在苍茫无比的大地上投下扭曲的痕迹,翻过山岗,然后沉沦,向着山岗下那无数腐败破烂的尸体飘去。
这些尸体扭曲着,或蹲或跪,也有些因为相互之间武器的贯穿,以至于相互支撑着没有倒下,依然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当然,更多的还是倒伏于血泥之中,陷在地里,再也辨不出具体的模样。
火焰几近熄灭,细烟从焦黑尸体的表面或者缝隙之中缓缓升起,晃晃悠悠,有气无力。
广漠的大地上,只有食腐的乌鸦还在呱呱乱叫着撕扯扑腾,大快朵颐。
除此之外,仿佛便再没有了任何活物。
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却没有什么神光,倘若不是偶尔的转动,谁也不会想到在这重重叠叠的尸体旁蹲坐的,竟会是一个活着的——或者说,是一个还未完全死透的人。
散乱的头发落下,遮挡在眼珠前,让人不容易看清。
脏的失去了原本色彩的破烂麻布将这人瘦小的身体从头到脚紧紧包了个遍,却无法抵抗空气中潮气的侵蚀。
纤细的双脚赤裸着面对着水汪泥泞,瑟瑟发抖。
名为“生命”的物质,被大地,被空气,被这战场上的一切,夺取着,吞噬着。
他已经忘了自己在这里游荡了多久。
在确认了自己父亲并不在这死去的四千一百三十五人中时,他心中的感情,不知是失望,还是宽慰。
不在这里,不代表依然活着,说不定他就倒在了某个无人的角落。
即便活着,也不过是在向着死亡前进。
他是羯人的战士,不可能会退缩。
这么想着,他再一次失去了方向,天地浩渺,自己该去哪里?
身心的疲累终于压垮了他那用微弱希望支撑着的身体。
马车上的火焰还未熄灭,散发出些许的温暖。
他就势蹲了下来,看着火,静静地,脑子里生不起一丝念头。
逐渐的,天阴了下来,大地逐渐冻结,薄雾中,他依然找不到自己该前往何方,只能呆呆地看着,呆呆地蹲着,呆呆地等待着。
哗啦——
烧焦的车架和某些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的的东西经受不住寒冷,裂开倒塌了下来。
火熄了。
他吓了一大跳,可是唯一能够表现出他的惊讶的只有他突然加快的心跳。
大概加快了一倍。
而他的身体则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严寒已经渗入了骨髓,再也动不了了。
尽管身体动不了了,但是头脑却出奇的灵光。
他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故事,说的是大冬天有个人在雪地里站着,一直不动,后来冻僵了,他终于想走了,却发现再也走不了了,于是就那么站着僵死了。等到春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
我这样蹲着,是不是也会死呢?他那么想着。
若是我就那么蹲着死了,到了开春,小草野花是不是会爬满我的身子?就像花冠一样?
开什么花好呢?听父亲说,野外最多的花是野菊,但是还是紫姜花好看点啊。
他就那么静静地,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蹲在那里,等待着死去。
————
苍茫的沙场之上,一道身影在尸体之间敏捷地穿梭跳跃着。
那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
脸上一张白布遮住口鼻,一身青白的布衣全是泥水的痕迹,背上是一个大大的麻布包袱。
汗水与细雨混合的液体顺着脸颊和脖颈流下,濡%湿了头发与衣裳。
但他却浑然不觉,他实在没空闲着。
兵卒总是会贴身藏着些细软首饰之类的东西——细软是饷钱,首饰是带给家中妻女的。
当然他们现在都死了,所以都便宜了少年。
好听点叫拾荒,难听点叫盗尸。
不过他并不在乎。
然而他又和他的那些同行有些不同。
每当翻捡完一具残尸,他便将其拖到沙场中遍地都是的坑洞边,将其一脚踢进去。
坑洞渐慢,他的包袱也逐渐变得沉甸甸的。
于是他便放下包袱,掏出一把铲子,费力地掩埋起了尸堆。
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自己那染尸毒而死的老娘,以及为了帮老娘吸尸毒结果也染上了尸毒死掉的老爹,和为了帮老爹吸尸毒而死的哥哥姐姐。
结果,活下来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撇了撇嘴,他便将心中泛起的些许感伤驱散,重新热火朝天地投入到了手上的工作之中。
不得不说,他干活的动静很大,以至于正在大快朵颐的乌鸦都呱呱大叫着,对他打搅自己进食的行为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那干涩的叫声,隔着两里地,都能让人听到。
不过他却不以为意,只是忙着搜尸,忙着拖尸,忙着埋尸。
所以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距离自己不过数丈的地方,正蹲着一个人,一个静静等死的人。
而那人全身都已经冻僵了,耳朵都冻麻了,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距离自己不过数丈的地方,正有一个人忙着手里的活计,忙得热火朝天,忙得汗流浃背。
两人就那么隔着数丈的距离,各忙各的:一个忙着活计,一个忙着死去。
终于,少年忙活完了手上的活计,再次确认了一下位置,盘算了一下明天动手的地方,他便快活地打了一声胡哨,拾起了地上的包袱,准备离开。
突然,少年注意到了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闪了一下。
那光亮在模糊的夜色中毫不打眼,但落到少年的眼中,确实让他双眼瞬时放起了光。
他连忙放下了包袱,弯着腰便寻了过来。
跳过水坑,跨过马尸,踢散马车,掀起尸体。
然而他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怪了,那又是什么?他挠了挠头,又在原地转了两圈,随手扯开了身边的麻布。
一双碧幽幽的眼睛突然出现,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不同于死人惨白的双目,这简直是鬼魅才有的眼睛。
少年不禁便是一哆嗦,差点把尿都吓了出来,汗毛倒竖,喉头发堵,他往后跌跌撞撞迈了两步,脚下一绊,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里正好抓到件事物,顺手便向着那边甩了过去。
一甩出去,他便后悔了。假如对方原本没注意到自己,这下注意到自己了可怎么办?
“砰”的一声,那事物在麻布上弹起老高,那是一只冻硬了的手臂。
麻布抖了抖,掉下了些冰渣和水珠。
那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前面,没有动过。
少年此时已是又抓到一样事物。
他这回仔细看了看,是根断了的长枪,枪头上还还有着隐隐的血色。
看到这血色,他的心神安定了下来。
再加上离远了些,那骇人的目光也看不真切了。
他终于能够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起来。
捡起一块石头,他没头没脑地向着那边甩了过去。
噗——
不同于砸在马车上的砰砰声,砸在那事物上,发出的声音如中败絮。
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个激灵——那事物动了。
然后便结结实实地扑倒在了泥里。
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相遇。
他们原本该是另一个故事的主角。
在那个时空中,两人共同书写了一部精彩绝伦的故事。
多年以后的两人大概会在某一天晚上忽然不约而同地,万分惆怅地抬头看着那普照四方的明月,想起两人的第一次相遇,追忆起两人后来共同经历的事情,其中有喜悦,也有悲伤,有着些许的惆怅,也有着更多的美好,然后想到那天各一方,此刻早已不知在何处的对方。
尽管在他们相遇的这一天,头顶满是阴沉无比的乌云,不见明月,更无繁星。
尽管两人一个是麻布缠身,半死不活的半死之人,一个是满身泥渍,狼狈不堪的盗尸者。
当然,这些都是原本的故事了。
在两人都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故事已经完全改变了。
没有人知道,未来将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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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谨为了向碎石的《逝鸿传说》致敬,我最喜欢的武侠小说之一。
虽然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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