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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烛泪成堆。
王霨躺在床上听窗外雪花簌簌而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转眼进京已近一年,在外人看来自己周旋于朝堂重臣之间,搅动长安风云,可谓意气风发。可其中苦楚,又有何人知呢?若在家中,他还能向阿伊腾格娜倾述一二,可在如此寂寞如雪的夜晚,王霨只有将所有的孤独和痛苦独自咽下。
回望一年来的日子,王霨最恨者有二:一为低估李林甫的手腕,导致“出将入相”的提议被其利用,险些功亏一篑;二为拖累父亲,导致其不得不用玉石俱焚的手段替自己挽回颓势。因此,数月来,王霨心中常郁郁不乐、忧心如捣。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行路难!”王霨低吟着诗仙李白脍炙人口的名诗,感慨万千。他偶尔甚至会有点怀疑,单凭一己之力,能否扭转乾坤、改变大唐盛极而衰的历史趋势。
“改变一场战役容易,拯救一个国家实在太难!”王霨正长吁短叹时,外面传来低沉的敲门声。
“霨儿,睡了吗?”王正见的嗓子有点嘶哑。
“父亲大人!”王霨急忙披衣开门,并转身剪了剪烛花。
“听王勇说你最近心思郁结,莫非是因败于李林甫之故?”王正见的语气略显严厉。
“即便屡战屡败,亦当屡败屡战,某岂会轻易气馁。只是连累大人,吾心不安。”王霨不愿让父亲看轻。
“好一个屡败屡战!”王正见抚掌而叹:“吾儿不必过谦,汝进京一年干了不少惊天动地之事,只输给老狐狸李林甫一场,不算丢人。放眼天下,斗得过他的又有几人呢?某些人被逼的连刺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全怪儿子轻敌!”王霨羞赧不已。
“霨儿,你已然多智近妖,难道还要独孤求败?”王正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吾知汝孜孜以求者,乃避免节镇尾大不掉。汝心大公无私,为父岂能以功名为重。再说了,吾早就欲图摆脱东宫之掌控,你出将入相的提议,倒是恰好给某一个抽身的契机。”
“韦坚案后,东宫羽翼被圣人裁剪一空,在军镇中硕果仅存者唯有父亲一人。故而太子将大人紧攥手中,生恐父亲改换门庭。”王霨叹道:“所以父亲大人选择放下兵权,以无用之身换取自由,只是代价未免有点大。”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终其天年不受斧斤之苦。若某之退让,可换得天下诸边镇用不生叛逆之心,夫复何求?”王正见肃然道:“非吾不欲报效圣人,实因东宫逼迫太紧,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可知太子又将主意打到绯儿身上。”
“怎么把姐姐也牵连进来?”王霨大吃一惊,但他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建宁王?他尚未婚配,而明年就是姐姐的及笄之年。”
“霨儿,你与建宁王交往匪浅,觉得为父该如何应对?”王正见问道。
“圣人诸皇孙中,建宁王乃数一数二拔尖者。只是天家子弟自幼见惯争斗与血腥,向少天真烂漫之徒,建宁王也不例外。但难得他尚有赤子之心,为
(本章未完,请翻页)人也豪爽大方,不类太子。若其非东宫皇孙,可称得上良配。”
“东宫行事环环相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某刚流露出脱身之意,天罗地网已然布好,静待某入瓮。”
“父亲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呢?”
“任其千变万化,某退意已定,不知太子是否舍得用建宁王换某这颗无用之棋呢?”王正见早有计较:“不过,某也会问问绯儿的心思。父母之命虽重,但儿女的心思也不可轻忽。霨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某去阿史那家提亲呢?”
“啊?!”王霨一愣,脸顿如蒸笼中的虾蟹,红彤彤一片。
“不过,霨儿,阿史那旸城府极深,你可琢磨透了?”王正见首次在儿子面前吐露对“挚友”的猜疑。
“阿史那节帅无端偏爱次女,某百思不得其解。他对某似乎也有点敌意。”
“霄云郡主身上流有大唐皇室血脉,而阿史德氏与阿史那氏代代通婚,乃突厥王室至亲。”王正见一语拨开重重迷雾:“幸好阿史那雯霞并非男儿,阿史那霁昂又文质彬彬,否则某担心阿史那旸将若脱缰野马,更难掌控。突厥狼血,终究是不屑与鹰犬为伍。”
“既然如此,如何能让他独掌河中?”王霨大急。
“当年李相急于打压东宫,而阿史那旸与吾同在北庭,乃监视、压制某的最佳人选。他连女儿一生的幸福都能牺牲,李相自然要投桃报李。怛罗斯一战他冲锋在前、军功累累,朝堂势必要有所酬劳。好在天子圣明,李相也并未全然信任阿史那旸。高舍屯担任河中节度副使、高仙芝收拢谋剌逻多部,均是对其的牵制。”
“素叶水北岸的沙陀部当是父亲的妙笔。”王霨豁然开朗。
“若其忠于大唐,种种布置绝不会发动;但他一旦有反心,移拔可汗就是前鉴。”
“盛世煊煊,看似海晏河清,其实内忧外患不断,实在令人心忧。”
“既然如此,霨儿你又何必感慨行路难呢?既已拔剑,就当一往无前。你放心,为父永远都会站在你的身后,为你遮风避雨!”
“父亲!”羞愧难当的王霨泪水涟涟。他不料父亲竟听到他的牢骚之语,更未料到父亲对他寄予如此厚望!
更深夜静,雪落无声。
许久之后,王正见清了清嗓子,似乎下定莫大的决心道:“霨儿,你还记得某之族兄王忠嗣吗?”
“当然记得!”平静下来的王霨揉了揉眼睛:“今日父亲抵达前,某先后见识了剑南崔副使、陇右哥舒节帅、朔方李副使和河西安节帅。令某吃惊的是,哥舒节帅、李副使和安节帅都曾是忠嗣大帅的部将,而李晟、王思礼、刘破虏和荔非兄弟等将领竟然都当过大帅的牙兵。”
“忠嗣兄不仅知兵,更擅育将,他当年所挑选的牙兵,个个都是将种。若族兄仍在,哪里轮的上安禄山独领风骚,抢先封王。”王正见一腔恨意。
“父亲麾下的王勇、马璘二将并不亚于李晟等人。”
“马璘是霨儿慧眼识英才,至于王勇……”王正见顿了顿:“那是他人所荐,并非某所拔擢。”
“嗯?”王霨第一次听到王勇的来历,十分好奇,他
(本章未完,请翻页)正欲追问,却听王正见缓缓道:“霨儿,为父今日刚刚得知,族兄殁于汉东郡,可能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什么?!”王霨胸口一疼,完全顾不得王勇的底细。
“李晟为追查族兄暴毙的真相,辞官赶赴汉东郡,发现死因有异。他追查许久,终于在剑南找到毒药的来源,并托人告诉某。”
“世间竟有如此义士!难怪他要离开陇右!”王霨恍然大悟:“那李校尉可否查到凶手?”
“没有。”王正见摇了摇头:“如果族兄真的是被人毒死,那么幕后真凶的身份绝对不一般,岂会轻易被人查出。”
“李林甫!”王霨怒从心头起:“当年不正是他借石堡煽风点火,险些置忠嗣大帅于死地吗?肯定是石堡之战伤亡惨重,应了忠嗣大帅的判断,李林甫恼羞成怒,派人害死大帅。”
“汝所言不无可能。李林甫心狠手辣,韦坚案牵连数千人,其中有多少冤魂!”王正见道:“不过,霨儿,兹事体大,你决不可插手!你虽有宿慧,但与敢杀忠嗣大帅的凶手相比,火候还不够。”
“这?”王霨有点犹豫。
“听话,汝切不可贸然行事。难道出将入相的教训你转眼就忘了?”
“儿子谨听大人吩咐。”王霨无奈同意:“请父亲大人也多多提防李林甫。”
话虽如此,王霨心中却已经开始琢磨,如何小小教训一下李林甫。
“放心。某不会单枪匹马与真凶斗,族兄爱兵如子,遗泽无数,岂会无忠义之士助某。”王正见甚有信心:“追查真凶非一日之功,霨儿也别着急。若一切顺利,某打算冬至大朝会后,赴华州祭拜族兄,霨儿你陪为父走一趟。”
“青山埋忠骨,千里祭英魂,吾愿随大人前往。”王霨慨然答应之时,心中忽然有点奇怪:“我虽然敬仰王忠嗣,可追查真凶之事与某并无牵扯,父亲为何特意提醒我不着急呢?”
“好!到时为父会给你讲很多族兄的事。”王正见顿了一下:“有许多事,应该让你知道。”
“某正想听听王忠嗣大帅的丰功伟绩。”王霨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其他事:“对了,父亲,闻喜堂长安分号的掌柜裴诚是王沛忠的儿子,在王焊谋逆一案中害了两名安西牙兵。”
“某已知之,不仅那两名安西牙兵,四月二十一刺杀你的人也是他安排的。”王正见道:“王勇说他可能藏匿在河东,某定会派人追查其行踪。”
“嫡母那边……”王霨有点担心。
“唉!”王正见轻叹道:“其实她并非蛇蝎心肠,只是……算了,霨儿,总之此事你不必操心。还有,若某入京任职,将推荐杜六郎接任副都护,素叶居在庭州的产业不必担心他人觊觎。”
“那谁接任父亲的官职?”
“若无意外,自然是副都护程千里。他为人多少有些粗疏,但也算知兵之人。”
王正见说完就起身离开。屋门关闭后,他在走廊上停留片刻,泪落无声。
王勇默默守在一旁,双目赤红。此刻,两人不再是上司和下属,而是同甘共苦的莫逆之交、一路同行的患难兄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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