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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无论是让石国轻骑伪装成呼罗珊骑兵,还是在拓枝城南袭击拔汗那王子窦屋磨,均是为了迷惑我军,让我们误以为大食叛军的主力潜伏在拓枝城和飒秣建之间。”封常清渐渐抓住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思路:“拓枝城被攻克后,我们曾派遣的一万两千骑兵追杀向南逃窜的那俱车鼻施的残部,并试图由此找到大食叛军的主力。虽然抓了不少俘虏,不料那俱车鼻施熟悉地理,迅速藏匿起来。我军骑兵劳而无功,寻了数日,并未找到大食叛军主力,昨日均已返回军营,只留了数百名斥候继xù警戒和索敌。现在看,在我军追击那俱车鼻施、搜索大食军之时,叛军主力早已悄然北上,杀向了怛罗斯城。”
“如此看来,艾布??穆斯里姆是要先北后南、先易后难,准bèi将北庭和我军逐一击破了。”高仙芝手指轻扣案几,沉思道:“不过,王正见麾下兵马虽少,战力却不弱。艾布??穆斯里姆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但他的牙口如何,却要真刀真.枪斗上一场才能见分晓。”
“节帅对王正见如此有信心?”封常清笑着说道。
“王正见之前为其族兄的光辉所遮掩,常常被人忽视。世人皆知太原王氏出了个百战百胜的名将王忠嗣,却不曾留意植根庭州多年的王正见。”高仙芝屈指比较道:“若论个人武勇,王正见确实不如王忠嗣;若论行军布阵,王正见并不弱于其族兄;若论心思之缜密,王正见则远超王忠嗣。因此,某不认为艾布??穆斯里姆能一嘴吞下北庭军。说不定王正见还能敲下大食叛军的几颗牙呢!”
“既然王正见如此骁勇,那我军就也不必着急北上。北庭军再勇猛,毕竟以寡敌众,总是会有损失的。若是王正见在乱战之中有个三长两短,李相应该会更加满yì吧……”封常清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的盘算。
“不是已经给李相家的仁之小郎君准bèi了数匹大宛宝马了吗?”高仙芝不置可否,却忽而没头没脑地说道。
封常清丑脸低垂,沉默不语。
“唉!”良久之后,高仙芝长叹道:“封二,你赤心为我筹谋,某岂不知。若能平平稳稳地削弱王正见,吾必不会心慈手软。奈何当前敌军势大,不可冒险。一旦我军拖延,怛罗斯城破之日,就是西征大计毁于一旦之时。西征若败,即使李相圣宠再深,也免不了要受牵连。即便是为了李相,我们也不能玩火自焚。至于首功,若北庭军依赖我军救援才能脱险,自然还是安西军更胜一筹。”
封常清见高仙芝竭力自圆其说,心中哂笑,面上却装出赞同之色:“节帅目光深远、心忧大局,在下佩服。”
“封二此言,不尽真心吧!”高仙芝显然不信封常清的奉承话。
“节帅,某之言语皆发自肺腑、句句真诚。”封常清立即辩解道。
“但愿如此吧。”高仙芝仍然持着怀疑的态度。
封常清不再纠缠此事,他话锋一转道:“节帅,北庭军我们肯定是要救的。不过,马璘离开怛罗斯城已经两日,前线战局如何变化他也不清楚。为了尽快探明怛罗斯城下的战况,是否先派葛逻禄部明日一早便轻装北上。而大军则可跟随在葛逻禄部后,徐徐进发。”
“忙着劫掠的葛逻禄人还有力qì北上吗?”高仙芝有点怀疑。
见高仙芝不曾质疑“徐徐进发”的安排,封常清心中暗乐:“节帅放心,谋剌黑山就是我们安西都护府的一条狗。节帅有令,他岂敢不从。再说了,这几日也不曾亏待他,葛逻禄部可从拓枝城中搜刮了不少好处。”
“短视之徒!”高仙芝冷哼道:“当他挥刀屠戮石国居民之时,就永远失去了统合昭武九姓的机缘。当年苏禄之所以萌生野心,就是因为他数次抵御大食东侵,获得了粟特人的爱戴。而今谋剌黑山因小失大,葛逻禄部就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突骑施汗国。可惜回纥部的叶斛王子十分狡猾,婉拒了我们的提议。不然的话,日后就可以少很多麻烦。”
“节帅,能够让葛逻禄人上钩,已经达成初衷了,又何必得陇望蜀。回纥人的手暂时还伸不到碛西和河中,无需忧虑。”封常清重重叹了口气:“唉!节帅一片苦心,世人却未必能够体谅啊,在下担心节帅会背上千古骂名。”
“封二,你说的是岑掌书吧。”高仙芝讥笑道:“他此刻应该恨我恨得牙痒痒!”
“节帅,岑掌书虽有些迂腐,却从未诽谤节帅。再说,他的一腔怨气,都已经发作在某身上了。”封常清急忙澄清道。
“封二啊封二!”高仙芝不解道:“你杀我乳母之子时是何等果决狠辣,怎么对岑参却总是维护有加呢?”
高仙芝重提往事,似有诛心之意,封常清却毫不畏惧,直言回道:“节帅,那郑德诠仗着其母的庇护,在安西横行不法,四处败坏你的名声。我杖毙此僚,是为君除害,自然毫不犹豫,也从不曾后悔。而岑掌书,乃心思纯净、文采风流的赤子,他见不得阴暗和血腥未必值得称赞,却也不能成为我们责罚他的理由。”
“赤子……”高仙芝愣住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渐渐复苏。
“赤子!”高仙芝酣畅淋漓地哈哈大笑,封常清反而有点迷惑。
“封二,我们就一起当回赤子吧!”高仙芝轻松笑道:“传我军令,葛逻禄部立即封刀,即刻收拾行装,今晚就跟随北庭牙兵北上怛罗斯。另,从拔汗那军中分出三千步兵和两千骑兵,由窦忠节统领,负责留守拓枝城。其余各军,立kè整理辎重,明日一早,我军要迅速拔营北上!北庭军被困怛罗斯之事,可先向边监军、李嗣业、席元庆、段秀实、岑掌书及各部首领通传,让他们做好应战准bèi。至于其余将士,我会在明早启程前统一告知。”
“啊!?”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封常清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封二,岑掌书有病在身,军令就由你来起草吧!”高仙芝朗声笑道。
“节帅三思啊!”封常清竭力劝道:“若遭受李相猜忌,节帅才略再高,却再也无法在碛西尽情施展了!”
“封二,血已经流得够多了。石国人的血我可以不在意,那俱车鼻施背叛圣人和大唐,乃十恶不赦的重罪!石国军队抵抗两日杀伤近千安西健儿,也该让他们受点惩罚。但北庭军的生死存亡与西征胜负息息相关,我岂能坐视不理?”高仙芝心意坚定:“再说了,我如此安排,只是为了尽快击杀艾布??穆斯里姆,争得西征首功,并非为了救王正见。李相虽然专权,却也深知天下大势,当能理解我的苦心。”
“属下谨听节帅军令!”沉默许久后,封常清终于低头领命。
高仙芝在封常清挥毫拟好的军令上加盖印章后,立即命令安西牙兵将军令传递到各军之中。
“节帅,属下告辞。”封常清闷闷不乐,随意拱了拱手,转头就走。
“封二,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对岑掌书高看一眼?”高仙芝忽然问道。
“嗯?”封常清不明白高仙芝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停下了脚步。
“封二,你在黑暗中生活的太久了,确实早已习惯用最灰暗的想法去揣测人心、操纵众生。但是,你内心深处,却依然保存着对光明的向往。因此,但一颗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出现时,你虽然觉得他很天真很幼稚,却忍不住要小心翼翼地去呵护他。这大概就是你一直维护岑掌书的原因所在吧。”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封常清随口背诵了一段《孟子》中的名句,然后自嘲道:“想不到我这颗又黑又硬的心中,竟然也残留有一丁点‘仁’。”
“封二,其实我何尝没有动摇过。”高仙芝低低说道:“放任北庭军被艾布??穆斯里姆围困、屠杀,借敌人之手削弱王正见的实力,以讨李相之欢心。如此抉择也深深诱惑着我,我一度也准bèi采用你的提议,徐徐北进,拖延时间。”
“敢问节帅,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呢?”封常清皱眉道。
“当你提到‘赤子’时,某惊愕地发xiàn,我们都在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中陷得太深,早已忘了武士的职责和纯粹的快乐。”高仙芝敞开心扉道:“借刀杀人、浑水摸鱼,或许确实能害了王正见,进而加官进爵。可是之后,我都会日夜不安、心神不宁。与其如此,不如像岑掌书那样,简单一点、纯净一点,将所有心思集中在如何战胜大食叛军上,而非蝇营狗苟于内斗的鬼蜮伎俩。至于朝堂争斗、军功高低,一切都待诛杀了艾布??穆斯里姆后再说吧!”
“节帅英明!”封常清诚心诚意道:“听节帅一言,忽觉形骸轻松。不过又多少有点担心,怕日后在节帅帐下再无用武之地。”
“哈哈!”高仙芝放声大笑:“封二,某只说‘当回赤子’,可不曾说要永远当赤子。也就是面对王正见这样的君子,某才敢用赤心对人。若是遭遇吉温、罗希奭之流,岂能离开你的大才!”
“节帅说笑了!”封常清笑道:“吉温、罗希奭的心中,恐怕连一丝丝仁义也找不到了。”
高仙芝闻言大笑之时,封常清心中却暗暗叹道:“节帅啊节帅,在这世上,赤子挫折虽多却身心轻松,恶徒满手血污却毫不自惭,唯有赤心未灭却又不得不污了双手之人最为痛苦。不过,既然你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道路,某便舍命陪你走下去。关键时刻,吾自会劝你明哲保身……”
高仙芝的军令传达到城西的葛逻禄军营中时,一身葛逻禄皮甲的穆台阿,手里拿着刚从信鸽腿上取下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拿出火镰,将纸条付之一炬。
片刻之后,在十夫长们的催促下,葛逻禄士兵们恋恋不舍地从石国女人的身上爬起来,藏好血痕未干的金币和宝石,然后怨声载道地开始收拾行装、打整坐骑。
军营之内人马喧嚣之际,穆台阿跟在谋剌思翰身后,悄然踏入了谋剌黑山的大帐之中。
从大帐走出来时,穆台阿面色沉重、步履蹒跚,谋剌思翰则似笑非笑、高深莫测。
葛逻禄骑兵们在军营中整装待发之时,数羽信鸽扑棱棱地展开双翅,向南飞去……
马璘带领从怛罗斯和碎叶两处汇合的一百多名牙兵赶到葛逻禄军营时,面容清秀的谋剌思翰立即笑着迎了上来:“马校尉突围南下已经够辛苦了,此刻席不暇暖就又得北上,实在可敬。”
“军情紧迫,哪里顾得上休息!只是劳烦贵部了。”马璘客气道。
“军令如山,谈何劳烦。还请马校尉为我军讲解大食军的战力和沿途的地理。”谋剌思翰满脸真诚。
马璘和谋剌思翰寒暄之时,忽有十余名斥候快马加鞭,风驰电掣提前离开了军营。
马璘下意识地举目望向斥候的背影时,忽而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出来。
见马璘神色凝重,谋剌思翰笑道:“据白旅帅讲,有支近千人的呼罗珊骑兵一路尾随马校尉南下。父汗怕他们耽误我军北上,就派出大量的斥候,前去山路附近侦查地形。”
谋剌思翰合情合理的解释,让马璘暂时压下了疑心。
两万名葛逻禄骑兵,催促着战马,轻装离开拓枝城北门时。拓枝城内外的数万安西军、回纥军和拔汗那军都在整备辎重、打磨兵器。
战局的巨变和赤子的光辉,暂时将幸存的拓枝城居民从屠刀下解救了出来。
而无意中促使葛逻禄人提前封刀的岑参,此刻正走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失声痛哭。他恨自己除了吟诗作赋、处理文书外一无是处,根本无力改变四处飘荡着血污的残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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