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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辰时初刻,报晓鼓声早已响过多时,冬日的早晨却仍未完全透亮,一轮圆月在将亮未亮的天空变得有些朦朦胧胧。
放在往年,这将是一个狂欢之后无比寂静的清晨。而今年,整个庭州城中气氛凝重哀戚。
昨晚的灯楼大火烧红了庭州的半边天,也烧伤了无数人的心。仔细留神观察的话,会发现清晨的天空中依然飘浮着细微的黑尘,如同人们心中那排遣不散的哀思。
北庭都护府侧门,四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辚辚而出,周围前呼后拥着二十余骑精干的武士,簇拥着马车飞速向内城的内南门驶去。
最前面的马车里,面色阴沉如铁的裴夫人端坐在车内软榻之上,心情起伏不定。
她完全没有料到,闻喜堂和如意居一比高下的意气之争,居然失控演变成滔天巨祸,造成这么大的死伤。
她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瞥了一眼骑在马上的王沛忠,心中充满了厌烦。
这个王沛忠,是作为裴夫人的陪嫁仆役,从裴家来到王家的。
他本是流落到闻喜县的孤儿,在冬日道边行将冻毙。是裴夫人的爷爷收留了他,把他当做家生仆僮养了起来,让他在厨房帮忙,并赐名为裴忠。
裴家的下人们本来颇瞧不起这个孤儿,不少人明里暗里排挤他、戏弄他,欺负他。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瘦弱不堪的孤儿看起来阴郁懦弱,胸中却潜伏着凶猛的食人野兽。
一个嘲笑过他的胖婢女忽然无缘无故溺死在了春日的荷塘里;那个竟日欺负他的大厨一日忽然马失前蹄,蒸的水晶龙凤糕里居然吃出了小石粒,被杖责三十,并驱赶出了裴家……如此种种的事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开始怀疑和畏惧裴忠。
自然有人不满裴忠的所作所为,将这些查无实据的怀疑一一报到裴夫人爷爷那里。
老爷子听后不惊不怒,沉默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斥退了告密的奴仆。
当众人都以为裴忠要受到重罚之时,裴夫人的爷爷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裴忠从烧火煮饭的厨房提拔到负责看家护院的家养武士队中。
许多年后,裴夫人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的父亲非常不解,询问老爷子为何如此处置裴忠。
老爷子望着儿子和孙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某收留裴忠之日,正逢河东饥馑,道路上饿殍遍地,而瘦弱的裴忠反而是最后一个还有口热气的。这样的人,若非是运气极好,便是胸藏猛兽,能为人之所不能为。某一生从不奢望运气,更愿意驾驭猛兽,以壮大裴家。和一头凶猛的野兽相比,区区两个不值钱、不懂事的奴仆算得了什么!”
后来事实证明,老爷子没有看走眼,阴森森的裴忠确实是难得的忠犬,心机深沉、爪牙锋利、下手凶狠,十多年里,为维系河东裴家声名不坠做了不知多少不可见人的勾当,成为老爷子最得力的助手,某些时候甚至比老爷子的子女们都堪用。
而老爷子对裴忠也十分信任和看重,放手让他在阴暗的舞台上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从不轻易干涉他的决定。
为了让裴忠死心塌地卖命,老爷子还亲自张罗,将一个寄居在裴家的姜家小娘子嫁给裴忠。
这姜家小娘子算起来是裴夫人的远房表姐,出身天水姜氏,也是个大家闺秀。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一时无处安身,便投靠到裴家来了。
裴忠对老爷子牵的红线自然不会反对,姜家小娘子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屈从裴家的意志。
但裴忠夫妻二人的关系始终很差,善良、贤惠的姜氏和阴沉沉的裴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在生产的时候,抑郁已久的姜氏遇到了难产,拼命诞下婴儿之后,就因血崩撒手人寰了。
妻子死了之后,抱着婴儿的裴忠毫无悲喜,淡漠得似乎是别人家的事。
但至此之后,裴忠却一直孤身一人,不曾续弦。
裴忠的儿子,在老爷子的特别关照下,从小享受裴家小郎君们的待遇,和他们一起读书和玩耍。
老爷子临终之前,曾拉着裴忠的手说道:“汝之所为,当得起某赐的名字。这么多年也辛苦你了,以后就轻松点吧,守护好某的宝贝孙女一个人就好了。”
就这样,裴忠带着老爷子嘱托,守护着裴夫人从河东来到了碛西。他的儿子是可以带到身边的,但裴忠坚持将他放在了裴家。
裴忠来到王家之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改名为王沛忠,以示忠顺新主、不忘旧主。
当时王正见笑着表示不必改名,但裴忠主意甚坚,顿首不止。王正见也不好拂了裴夫人的面子,就答应了。
来到王家之后,裴忠或者说王沛忠,一改在裴家的阴森之色,竟日低眉顺眼,甚至不时有些慈眉善目的神态。
从裴家一起来的奴婢、仆役虽然感觉奇怪,但慑于他昔日之威,也不敢多说什么。
王家的一众仆人,则只当王沛忠是个烂好人,是在裴家受到排挤了,才作为陪嫁奴仆来到了王家。
本来从裴家一起陪嫁来的人还准备看他大发神威,在王家大杀四方,却不料裴忠改名为王沛忠之后,居然好像连人也变得不一样了,对来自王家仆役的排挤、嘲讽浑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为裴夫人服务。
王正见得知王沛忠的大度和忠心之后,甚是赞叹,对他也日益高看一眼。
天长日久,深得王正见和裴夫人信任的王沛忠就逐渐成为料理家宅之事的大管家。
而这些年里,王沛忠总是以笑脸迎人,以至于王家新来的奴仆都觉得王管家和善可亲,毫不知他之前在裴家的凶戾之名。
只有裴夫人知道,在王沛忠堆满笑意的面孔之下,依然蛰伏着怎样一头凶兽。
这么多年,凶兽一直在沉睡,只是因为裴夫人嫁到王家之后,基本上是顺风顺水,没有什么危险,故凶兽毫无施展的舞台。
张夫人进入王家内宅之后,王沛忠曾经有所紧张,但王绯出生之后,他又基本恢复了慈祥的神态。
一直到那个小野种出现的那日,看着被气到疯癫的裴夫人,凶兽才睁开了紧闭多日的双目,开始准备舒展筋骨、亮出獠牙。
裴夫人深知王沛忠的过往和能力,对他信任有加。
裴家的商号闻喜堂跟随裴夫人的步伐一路西进,决策者自然是裴家的族长、长老和裴夫人,具体执行的则是裴家最出色的族人和最受信任的奴仆。而在期间居中协调联络的,正是王沛忠。
正是由于这份深切的信任,裴夫人才将最为机密之事交付王沛忠执行。
无论是扼杀小野种、还是打压如意居,都由他一手实施。
不料王沛忠却接连出现失误,碎叶城外本有千载难逢的良机,却未能斩草除根。
耗费重金打造灯轮、排练歌舞,却还是被如意居给夺了风头,以至于不得不行非常手段,惹下了更大的麻烦。
纵火之事的余波更是害得自己不得不做出心怀慈悲、贤良温顺的姿态,号召北庭高官的娘子们一起前往西大寺上香祈福。
“娘子可还是在担忧闻喜堂的生意?”裴夫人的目光让王沛忠有所感觉,他靠近车窗低低问道。
虽然知道马车里只有裴夫人一个人,但王沛忠的话依然说得十分谨慎。
裴夫人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回道:“妾身年幼之时,就听闻爷爷赞你胸藏猛兽,可择人而噬、震慑四方。自嫁到王家之后,许久不曾见虎兕出于柙。近年忽有捕猎的机会,却不料猛兽屡屡失手,一败于碎叶、再败于南市,不知汝何以教吾?”
听着裴夫人的冷嘲热讽,王沛忠微微皱了皱眉头,但神色依旧坦然。
思虑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回道:“碎叶之事,怪不可解。仆当日以诱之以游猎、下手于奔马之际,眼见那小野种坠马受伤,几不可救。不料不到半日,小野种居然自行醒来,实在是出乎意料。”
对于王沛忠的此番解释,裴夫人已听过多遍,故并无任何评论。
见裴夫人毫无回应,王沛忠继续说道:“至于如意居之事,确实是吾低估了对手。本以为胡旋歌舞足以压过如意居,不料那边居然请了剑舞高手,一曲独舞就压过了百位胡娘。虽然事先准备了不得已的应对手段,但发动之时依然过于匆促,且忽略了昨晚的风势,致使事情闹得有点大了。”
“闹得有点大了?!”裴夫人气呼呼地扯开了车窗帘幕,压低声音怒喝道:“死伤数百人,以至于满城皆惊;数十小郎君、小娘子险些葬身火海,牵涉近半北庭高官;火灾之事沸沸扬扬,郎君北庭都护的位置都可能不稳。这就是你说的‘闹得有点大了’!!”
面对裴夫人的愤怒,王沛忠并无任何惊慌,他缓慢而坚定地答道:“在下这条命是裴家救的,这一辈子也只忠心于裴家。当年老主人将守护娘子的职责托付给我,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好娘子,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和官位,都和在下毫无关联。”
王沛忠语调平淡却坚若金石的话让裴夫人心头微震,怒气也消了不少。
她想起了王沛忠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忠诚,轻轻叹了口气:“庭州上下皆知别将王勇是和小野种须臾不离的头号忠犬,但有谁知道,某之裴忠更胜那王勇万分!”
“娘子谬赞了!”王沛忠听出了裴夫人语气中的和缓,但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姿态,而是继续就事论事道:“平心而论,那王勇确实难缠。说起来惭愧,在下查寻了许久,也始终没有搞明白,他是阿郎从哪里物色到的。看起身手和用兵,不像是亡命之徒,应当是行伍出身。但北庭、安西军中之前都没有这样的人物。吾费尽心思,才绕开了杜判官查到王勇的户籍,上面只简简单单记录着‘营州人士,自幼失怙,不知父母何人。后为长征健儿,来北庭’。这王勇谨慎细致,看护那小野种特别上心,很少露出破绽,实在不好对付。碎叶城的时候,若不是巧遇密林中有人打斗,在下也没有机会将那小野种摔下马。当然,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辜负了娘子的嘱托。”
“那这场火烧得还不错,将那忠犬的脊梁砸伤了,十天半个月骑不了马,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裴夫人转怒为喜,咯咯笑道,对火灾之事的看法悄然一变。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所以昨夜在下一直在反复思量,要抓紧利用好这个时机。恰逢地点之事也有了些眉目,所以才建议娘子赴西大寺走一趟。”王沛忠低低回道。
“是否真的合适,还是到了西大寺再说吧,终究要眼见为实啊。”裴夫人手指轻叩车窗,轻轻说道:“火灾之事,首尾也要清理干净啊,莫要授人以柄,也不要让郎君生疑。”
“娘子放心!在下已经打探清楚,如意居确实请了位剑术高明的女剑客坐镇,负责动手的四人已经全被她斩杀,尸体就在法曹官署的仵作房内。不过这四人都是商队从河西灵州附近招募的漠北马匪,来到庭州之后一直在城外藏匿,不曾被任何人见过。马匪们也并不知道是我们招募了他们,因而绝对不会牵扯到闻喜堂。”王沛忠做事之缜密,在三言两语之中就展现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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