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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的追问,让阿伊腾格娜感觉心惊肉跳。在庭州,目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在内宅里知道的人更少。
阿伊腾格娜十分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曾经是突骑施汗国的郡主,曾经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曾经是父汗掌上的明珠和最宠爱的小月亮!
想到这些,噩梦一样的烦闷铺天盖地而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又回到了碎叶城的战场之中,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即将浑身中箭、倒在血泊的人变成了自己……
“母亲大人,这伊月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她从小在碎叶城长大,知道许多极西之地的风物。所以某每天晚上都缠着她讲故事,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起得比较晚。”
在阿伊腾格娜心神恍惚之际,小郎君的声音仿佛是天籁一般,将她从炽热的煎熬中拯救了出来。
“极西之地?庭州都已经够靠西了,还有什么极西之地吗?”裴夫人转眼看着一头细汗、刚刚晨练归来的王霨,愣住了。显然,从小专心攻读《女则》等书籍的裴夫人,对于山川地理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对虚无缥缈的极西之地有什么向往。
看着裴夫人吃瘪的样子,阿伊腾格娜心里小小开心一下,然后就赶紧开动脑筋,搜寻王霨给她讲过的极西之地的地理风情。
“今日既然有幸让母亲大人来到我的小院,不妨听听伊月给大家讲讲极西之地。梅香,还不赶快搬张胡凳过来,让母亲大人坐下听。”王霨不准备给裴夫人留拒绝的空间,直接就尝试着掌控局面,扭转话题。
裴夫人张嘴想说些什么,崔夫人迈步上前,虚搂着裴夫人的右臂,笑着说道:“既然霨儿如此郑重其事,想来那极西之地定然有些意思。妹妹今天也沾姐姐的光,一起开开眼界。”
崔夫人一边说,一边扶着裴夫人往胡凳上坐。
阿伊腾格娜看见王霨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赶忙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不知小郎君想听奴婢讲哪一段?”
王霨想了想,对裴夫人作揖说道:“不知母亲大人是否有兴趣听听大食国的事?”
阿伊腾格娜一听就明白了,大食国是小郎君格外关注的地方,东行一路上就给她讲过许多大食国的事。想来小郎君是怕自己记不住其他国家的情形,所以拣了自己听的遍数最多也最熟悉的大食。
裴夫人被崔夫人、王霨架在这里,也不好拒绝,只好端坐在胡凳上,面无表情地说道:“就让伊月说说大食国吧。不过说实在的,某觉得霨儿是在诓人,伊月才多大年纪,居然知道大食国的事?某这么多年,也只知道有这么个大食国,偶尔来朝拜一下圣人,上供些地毯、弯刀什么的。至于这大食国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样?某并不清楚,伊月这小丫鬟又从何得知呢?况且就算心里真的有些许认识,能否讲得清楚也是个问题。”
“姐姐,不若我们先听伊月讲讲,看霨儿是否真的是在诓骗我们?”崔夫人站在裴夫人身后,笑着说道。
裴夫人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阿伊腾格娜得到王霨肯定的眼神后,轻启丹唇,童声朗朗:“娘子在上,且听奴婢讲一讲这大食国:娘子生而聪慧,当知庭州城,在长安之西五千里处;而某出生之碎叶城,则在庭州之西两千里处;而大食国的都城大马士革,则又在碎叶城之西七千里处。这大食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披甲之士有数十万众、名城数百座,乃极西之地的万乘之国。这大食国极重商贾……”
阿伊腾格娜刚开始讲的时候,还有点紧张。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回忆着小郎君给她讲述时候的表情和语气,越讲越流畅。
裴夫人、崔夫人都并非目不识丁之浅薄女流,越听越奇,因为阿伊腾格娜讲的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绝对不可能是临时杜撰出来的。
更奇的是,阿伊腾格娜小小年纪,口齿居然如此伶俐,实在是早慧得紧。
裴夫人也不禁听得有些入迷,而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更是恍若听天书一般。
满屋的人除了王霨,或惊或呆,都没有注意到屋外那在门口止住的脚步声。
“……当今之大食国,虽内乱纷争不已,然其蚕食河中之志未变。前有突……突骑施汗国为圣人驱使,奋力抵御大食国,血战数百,方抵挡住大食之兵锋。如今突骑施败亡,昭武九国首鼠两端,大唐与大食,或必有争锋河中之日!”
阿伊腾格娜凭借卓越的记忆力和清晰的口齿,完美结束了表演。
她讲完之后,才蓦然发现,自己的脸颊通红,大概是讲到了突骑施汗国的缘故。
裴夫人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小奴婢确实有过人之处,难怪霨儿这么宠爱。但无论如何,规矩不能不讲,她屡次三番荒疏职责,应该有所惩罚!”
阿伊腾格娜听了一惊,没想到自己讲了半天,居然还是不能逃脱惩罚。
她并不怕什么责罚,已经是国破家亡之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她是怕小郎君为了她又要和裴夫人发生冲突。
被俘以来,她虽然在人前装作无忧无虑的模样,但日复一日的噩梦让她稚嫩的心夜夜煎熬。
在这被恶神安哥拉?曼纽特笼罩的绝望日子里,她唯一的幸运就是,遇见了如忽都鲁一样照顾她、疼爱她的小郎君。
她能感觉到,小郎君从来没有把她当做战俘轻视,也不曾把她当做郡主仰视,而是把她当做一个遭遇不幸的小妹妹悉心照料。
而他的诸多秘密,也从不瞒她,比如,她知道小郎君的脑袋里的藏着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比杜先生和王大帅以为的还要多很多……
正因为感受到了小郎君的善意和怜惜,阿伊腾格娜就特别不希望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毕竟他的处境也并非是高枕无忧。
阿伊腾格娜正担心时,窗外忽然传来阿郎的声音:“娘子听了这么精彩的一篇《大食志》,似乎也应该奖赏一下伊月小娘子啊!”
裴夫人急忙站了起来,带领屋内诸人施礼拜见王正见。看见穿着官袍的王正见进来,阿伊腾格娜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有无比宠溺小郎君的阿郎在,今天的事终于可以结束了。
“难道妾身还得赏赐伊月点什么吧?”裴夫人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
“不敢替伊月求娘子的赏赐,功过相抵,不再惩罚即可。”王正见直接出手替阿伊腾格娜求了个情。
“郎君是一家之主,某岂敢不从!”裴夫人说的不情不愿。
“某这里有个喜讯,娘子听了当喜笑颜开!”王正见对裴夫人的反应并不意外。
“臣妾不知喜从何来?”裴夫人神情依然淡淡,但微微颤抖的嗓音还是流露出一丝好奇和期待。
阿伊腾格娜心中略加思索,已经推测出了阿郎所说的喜讯大概来自何方。
“早上接到马校尉,哦,就是马璘马队正,从长安紧急发来的文书,碎叶之战的封赏已定,珪儿已被荫封为正七品宣德郎。这对娘子而言也不算是喜事吗?圣人对北庭上下恩赏隆厚,不说别的,连陪同阿史那副都护护送天马进京的马璘,都得见天颜,为圣人所喜,已直接通过政事堂和兵部,提拔为校尉了。”王正见笑着说道。
“恭喜姐姐!恭喜郎君!”崔夫人闻讯立刻率一屋上下恭贺裴夫人。
阿伊腾格娜知道,这大郎君可是裴夫人的心头肉,自从和阿郎闹翻之后,裴夫人的全部心血基本都倾注在王珪身上。
不过由于大郎君年纪已长,已经在外宅独门别院居住了,不像小郎君,因为年纪尚幼,还住在内宅里。所以阿伊腾格娜对这个大郎君并不熟悉。
裴夫人也不曾预料到封赏如此之厚,不由满脸喜色!
出身河东裴家的她对于大唐职官制度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世人越来越重科举取士之途,门荫之官渐有没落之势。但宣德郎这个正七品下的文散官职,依然为珪儿未来踏进仕途提供了一个足够高的起点。
要知道,即使是成绩优良的进士、明经、明法诸科及第者,通过吏部铨选,初授职位也不过正九品下、从九品上而已。
珪儿目前尚在州学就读,就已经有正七品下的官职在身,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况且,珪儿身后还有河东裴家和太原王氏两大顶级世家的助力,他日必能鱼跃龙门、青云直上,未来拜相封侯也不是不可能啊!
王珪封赏的消息让裴夫人的脸色如雨后初霁,语气也和缓了许多:“珪儿年幼,尚在负笈求学,有何功业可言。此皆郎君亲冒锋矢、转战千里之功。妾身替珪儿感谢郎君!”
“娘子此言可是过于生分了!某身为北庭节度使,自当征伐叛逆,为圣人分忧;某身为人父,自当建功立业,荫佑妻儿。此皆某之本分也,何需娘子感激!”王正见难得见裴夫人如此温良,言语之间也格外温柔。
阿伊腾格娜怔怔看着,完全没有料到阿郎和裴夫人之间居然有如此温馨时刻。
阿伊腾格娜转眼瞥了一下崔夫人,只见其低头垂首,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
“不知圣人对郎君有何封赏?”裴夫人将关切之心转移到了久不曾关注的郎君身上。
“蒙圣人错爱,升某职为从二品开国县公、光禄大夫、赐勋柱国,赐庭州永业田两千亩、钱三万贯,许荫二子。”王正见随口答道。
“许荫二子!?如此说来霨儿也被荫封了啊!”裴夫人的温良如同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王正见对裴夫人的语气并不计较,淡淡解释道:“据马校尉所言,阿史那副都护参与了朝议,说加荫霨儿、敕封阿史那霄云二事乃圣人特旨。霨儿荫封为从七品朝散郎,阿史那霄云敕封为素叶县君。”
“看来郎君未换官服、急切来此,本意是为了告知霨儿喜讯吧。某刚才实在是想得太多了……就不打搅郎君的舐犊之情了。”裴夫人又转换为不阴不阳的语气,然后就冷哼一声,扭头离去。
阿伊腾格娜听到“素叶”二字心头一震,这又让她想起了朝思梦想却又不敢直面的碎叶城。
而阿伊腾格娜恍惚之时,浑然没有发现,小郎君听了“阿史那霄云敕封为素叶县君”之后,神色大变,仿佛遇见了什么骇人之事一般。
此刻,冬日庭州的上空,依然是浓厚无边的乌云,无论日月星辰,都被这铁灰色的阴云遮挡的严严实实,透不出任何一丝光亮。穿越而来的少年,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却不知道,真正的暴风骤雨、红莲业火还远未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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