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纵横三十年,一朝失手千古恨。
“师父!”徒弟们七手八脚将公孙大娘扶起,哀泣不止。
“都逃命去吧,是为师害了你们……”公孙大娘嘴角渗出丝丝鲜血。
“师父别这么说,我们拼死也要救你出去!”
“卫伯玉长本事了,想出结阵对付我们。单凭你们几个,绝非军阵的对手。尔等快走,去找十三娘,为师守在此处抵挡一阵。”公孙大娘拾起长剑,咬牙站定。
“师父,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几名残存的弟子齐声道。
公孙大娘欣慰一笑,正欲强令徒弟撤退,数支流矢穿破正堂门窗,迎面而来。公孙大娘忍着剧痛护在徒弟面前,左手舞动长剑,磕飞两支长箭。两名最机敏的徒弟紧随其后出手,分别搅开一枚羽箭。
公孙大娘低哼了一声,可这点轻微的响动旋即就被正堂外声振屋瓦的呐喊声淹没:“速速投降,饶尔不死!”
“安西军阵逼到门口了!你们快撤……”公孙大娘一句话未说完,忽然晕倒在地,她右胸前,鲜血以箭杆为圆心,染出一大团刺目的殷红……
居高观恶斗,耳听八面风。
京兆府监牢大门前的大槐树上,一名安西神射手虚引弓弦,临风瞭望。不过眼见庭院里的袍泽在卫别将的指挥下,从容不迫列阵对敌,马上就要攻破刺客藏身的前庭正堂,他难免有点放松。
“刀盾手堵住正堂门窗,弓箭手在三十步后掩护,卫别将居中指挥,无论多凶悍的刺客,面对如此阵势,若无自刎的勇气还是投降吧。”紧密关注庭院战况的神射手忽觉右侧方百余步远的地方有光点一闪而过,他瞄了眼,却只看见一团漆黑。
“难道是贼星?”神射手正胡思乱想间,一羽黑色的长箭呼啸而至,直接射断了他手中的长弓。
“怎么可能?”神射手对自己的箭技颇为自负,可他却未察觉袭击者藏在何处。而就在他发愣的刹那间,其余四名神射手的长弓也纷纷被射断。
“卫别将,敌袭!”神射手虽不知对手藏于何方,但他还是急声提醒卫伯玉。
“敌袭!?”胜券在握的卫伯玉环顾四周,正诧异间,忽见一柄飞刀刺破夜幕,从弓箭手队列的右侧激射而来。
“弓箭手小心!”卫伯玉高声提醒之际,飞刀已割断三根弓弦。
“断!”飞刀之后,一名蒙着紫纱的女子借助绳索之力从弓箭手队列前飞荡而过,顺势用剑锋斩断了七八把长弓。
剩余近十名弓箭手正欲射杀紫衫女子,黑色长箭却连珠而至,逼得他们无暇瞄准。而紫衫女子则乘机从庭院桂花树上飞身而下,从左侧急袭弓箭手。她手中龙泉挥舞如电,一个照面就将弓箭手队列最后几把长弓全部砍成两截。
“苏十三娘!”疾奔而至的卫伯玉识出紫衫女子的身份,一同在怛罗斯浴血奋战的经历让他并未着急出手。
“卫别将是要和某斗上一场吗?”苏十三娘大大方方摘下面纱。幸存的二十多名飞龙禁军一多半来自北庭,他们见状,自发拥在苏十三娘身边,手按横刀戒备安西牙兵。
“十三娘曾在归义坊救某一命,卫某岂是恩将仇报之人?”卫伯玉见二十名弓箭手毫发无损,遂伸手示意他们退后,以免发生冲突。
“那卫别将可否也对家师手下留情?”苏十三娘潇洒地收剑入鞘,对护在身前的飞龙禁军士卒拱手致谢。
“贵师门屡屡以武犯禁,某奉命行事,实在有点为难。”
“京兆府监牢自有衙役、狱卒,抓捕、羁押王东主皆北衙禁军所为,不知关安西进奏院何事?”苏十三娘冷笑道。
“这……”卫伯玉自知理亏,遂推脱道:“某奉封节帅军令行事,不知其他。”
“高相与东宫有过节,吾岂不知?某不会耽误高相国的大计。”苏十三娘淡淡道:“但家师只是个不幸卷入朝政漩涡的可怜人,还望卫别将高抬贵手,放家师和师姐们一条生路。”
“这……”卫伯玉犹豫不决。
“卫别将可还记得冤死的两名安西牙兵?”苏十三娘忽然想到该如何打动卫伯玉。
“此仇不报,某誓不为人!”卫伯玉斩钉截铁道。
“吾已探知裴诚行踪,不知卫别将是否感兴趣。”苏十三娘笑道:“高相国和封节帅那边,吾自会登门解释,不劳卫别将费心。”
“好!”卫伯玉权衡利弊后迅速做出决断:“但王元宝必须留下。”
“放心,吾从未打算带他走。”苏十三娘肃拜致谢。
不远处屋脊上,手持望单筒远镜紧盯监牢前庭的范秋娘松了口气,有望远镜相助,她才能出其不意射断五名安西神射手的长弓。
方才在皇城之中,范秋娘学喜鹊喳喳叫了半天,呼唤师父,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忍不住嘀咕道:“莫非师父半路上理顺头绪,转而找东宫出面相助?”
“张均兼任刑部尚书,能节制大理寺,可御史台是杨国忠和吉温的地盘,找太子有何用……”苏十三娘大惊:“秋娘,师父骗了我们,吉温脚踏多只船,已非杨国忠死党,圣人岂会放心将王东主关在御史台。”
“哎呀!”范秋娘急得直拍脑门:“师父是有意支开你我,以免师门全军覆没。”
“京兆府监牢在光德坊,长安县廨在长寿坊,万年县衙在宜阳坊。王东主干系重大,龙武禁军将其抓获后,既然不便押送大理寺和御史台,首选当是京兆府。光德坊距离皇城不远,我们先去探探,实在不行再去长安、万年两县。”
苏十三娘当即打定主意,飞速赶往光德坊。只是两人在皇城耽误一番,抵达京兆府监牢时公孙门已行将崩溃……
因感师恩重、奋而不顾身。
“师父!”苏十三娘本想着以师父之能,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当她进入正堂时,只见前胸后背均被羽箭射穿的公孙大娘已奄奄一息,而王元宝早已死透。
“燕子,为师不愿你卷进来,可你还是来了……”公孙大娘抚摸着爱徒面颊,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几丝红润。
“卫伯玉!”苏十三娘勃然大怒,抽剑准备找卫伯玉理论。
“燕子,不怪卫伯玉,为师劫狱,他率兵堵截,各行其所是,受伤只因技不如人,你不必心生怨恚。其实中箭之前,吾正打算劫持卫伯玉呢。只恨为师不听你劝告,误信段荼罗,才害了王东主和我的儿子。”公孙大娘拉住爱徒。
“儿子?!”苏十三娘目瞪口呆。
“那时为师孤身闯荡江湖,欲遍寻名师修习剑技,在河东偶遇还只是小行商的王东主。为师从山匪刀下救过他一命,由此结下孽缘。后来为师剑技精进不休,如意居的买卖也蒸蒸日上。他数次劝我收心归家、安享富贵,可吾不甘心一身技艺埋没,更不愿陷入无聊乏味的后宅争斗,故只是将儿子托付于他,自己依然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其实某也有私心,之所以孤注一掷支持李亨、铤而走险行刺盛王,不过是奢望他日吾之子可跻身世家、位列公卿……”
“师父,别说了,先离开监牢,找个地方给你疗伤。”苏十三娘泣不成声。
“不必折腾。”公孙大娘轻轻摇了摇头,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佩剑交给苏十三娘,扭头瞥了眼王元宝的尸首:“燕子,公孙门就交给你了。我为他、为太子做的已足够多,今夜过后,公孙门与东宫再无瓜葛。”
“师父……”苏十三娘和师姐们椎心泣血、悲痛欲绝。
“燕子,别学为师……”公孙大娘攥住苏十三娘的手,含恨而逝。
“段荼罗!”苏十三娘用师父的佩剑斩断案几一角:“踏遍天涯海角,吾都要将汝擒获,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一生痴心终成空,半世浮名犹梦中。
卫伯玉在正堂外窥见王元宝和公孙大娘皆已身亡,对公孙门残存的最后一丝怨念不觉也烟消云散……
待鲜于向和张守瑜分别率领京兆府衙役和飞龙禁军慌忙赶到凌乱不堪的京兆府监牢时,苏十三娘等早已带着公孙大娘母子和同门的尸首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守候在此维系秩序的卫伯玉告诉他们,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混入监牢,试图救出王元宝,与飞龙禁军和差役恶战一场,双方互有死伤。封节帅正因担心发生劫狱,特派自己前来提醒京兆府加强防范,适逢刺客来袭,遂出手相助。刺客见事不谐,转而杀了王元宝,仓惶逃窜。而大难不死的二十来名飞龙禁军则异口同声支持卫伯玉的说辞。
鲜于向得知王元宝被杀,暴跳如雷,将属下骂了个狗血喷头;张守瑜则急忙回宫,禀告高力士劫狱之事。
黄.菊散芳丛,枯草凝白霜。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月初五清晨,长安城中惊涛骇浪、狂风暴雨,距离京城一百余里的华州郑县(今陕西渭南市)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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