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悬雕弓,轻骑捷如鹘。
华州大营通往长安官道上,百名回纥轻骑一色白马狐裘,催马踏着残雪,严严翼翼地护送阿波葛萨.曳勒罗回返长安。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四,再过六日便为元日大朝会,不知天可汗还能否端坐宫阙笑纳万国朝贺?” 苍髯如戟的曳勒罗抬起硕大的脑袋,冷眼眺望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大唐国都。
回纥汗国毗邻朔方、河东、范阳三镇,在灵州、云州和幽州等城广插眼线。安禄山的兵马甫刚南下,黑虎城便已探明叛军兵力之虚实,可汗牙帐内也随之爆发一场争执。
素来亲唐的太子叶斛断言安禄山难以成事,力谏葛勒可汗派尽快遣使者觐见天可汗,主动请求出兵勤王,借平乱巩固大唐与汗国之情谊;对兄长颇不服气的移地健王子则认为大唐内战乃天赐良机,即便眼下不便贸然出兵劫掠唐境,也要趁机兴兵攻伐黠戛斯,混一漠北,经略碛西。
叶斛与移地健各有一干亲信党羽,两派唇枪舌剑、争执不下之时,葛勒可汗忽而询问沉默不语的曳勒罗。
“该如何选呢?”
其实六年前远征河中归来后,曳勒罗的处境就颇为尴尬。移地健的骑射功夫皆他所授,汗国上下均视其为王子心腹;但当可汗打算立叶斛为太子时,他默不作声,并未依约反对。移地健嘴上不说,暗中对其日渐疏远。叶斛太子倒是试着拉拢过他,却遭到曳勒罗断然拒绝。
叶斛被册封为太子并未终结回纥党争,不少部族依旧坚定不移支持移地健,处处与叶斛作对,令葛勒可汗头疼不已。因大唐内乱引发的争执,不过是两派争斗的冰山一角。
大概是旁观者清的缘故,沦为朝争边缘人的曳勒罗反而将两派人马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叶斛太子之所以急于出兵助大唐平叛,表面看是因其争夺太子之位时得到过唐廷奥援,可更为重要的是,叶斛重用来自碛西的粟特商人,牢牢把持着汗国与大唐的商贸往来。
曳勒罗从远嫁仆固部的妹妹那儿得知,叶斛太子效仿北庭霨郎君,在长安、灵州、庭州等地悄然开设多家商肆,还经营着数十支商队,每年都有数十万贯进项。
叶斛尝试过将生意深入幽并,可安禄山手下有群来自安国的粟特人,他们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经营得水泼不入、针插不进。叶斛新开的商肆被人砸得稀巴烂,更有数支商队被身份可疑的马匪洗劫一空。叶斛多次派人与范阳节度使衙署交涉,孰料情形不但毫无改观,反而愈演愈烈。待他听说霨郎君的素叶居也视三镇为畏途时,才彻底熄灭开拓幽燕之心。
若安禄山谋朝篡位成功,安国商人将鸡犬升天,叶斛则会失去一大笔财富,故他于公于私都极力主张助大唐平叛。
移地健的支持者多来自汗国北部苦寒之地,帐下除了勇士、战马和弓刀,别无长物。他们视大唐为肥肉,之前畏于唐军兵强马壮,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大唐内乱,自然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什么兴兵攻伐黠戛斯,不过是个借口。黠戛斯部的剑河一带勉强算得上水草丰美,可油水又有多少。“经略碛西”、“劫掠唐境”才是移地健的真实目的。
曳勒罗素来赞同经略碛西,当年出兵西征石国本就有投石问路之意。大唐腹心固然富得流油,然居于其间的汉人太多,汗国能劫其财富却无法轻易占其土地,出兵劫掠于国无太大益处,只会使部族头目中饱私囊。
碛西本为突厥汗国疆域,汉人少、部族多,沙陀、葛逻禄等更与回纥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若能夺取碛西,汗国可徐徐经营之,怀柔诸部、征收税赋、抽调丁口,国力定将大增。届时横跨东西万余里的汗国将若展翼鹘鹰,俯视蜷缩回中原的唐廷。
大唐对汗国亦有所防范,北庭、安西、河中三镇互为支撑,数万精兵用赫赫武功彰显天可汗龙威。沙陀、葛逻禄等部慑于大唐军威,绝不敢轻易响应汗国。黠戛斯部作为汗国世仇,更是在背后虎视眈眈。
眼下大唐内乱,或许会是经略碛西的良机,然向来持重曳勒罗并不赞同汗国急于做出抉择,毕竟安禄山才刚起兵,未来的走势还不甚明朗。因此当葛勒可汗询问时,曳勒罗提议屯兵边境、派遣使者,试探大唐虚实、静观战局演变。
葛勒可汗对曳勒罗的老成谋国之言甚是赞许,遂令达干(回纥官名,为统兵官)帝德率一个万人队逼近幽并,侦查战况、相机而动;同时封曳勒罗为朝集使赴长安参加元日大朝会。
帝德乃叶斛心腹,唯太子马首是瞻,绝不会擅自挑衅大唐,太子一系甚是满意;移地健虽未竟全功,但他自感葛勒可汗隐隐透露出与大唐分庭抗礼之心,且曳勒罗终究是自己的恩师,遂不再争执。
临行前,葛勒可汗单独召见曳勒罗。曳勒罗本以为可汗要叮嘱他细探大唐内乱动向,孰料葛勒可汗开口第一句竟是:“葛萨阿波,汝以为与天可汗联姻如何?”
“联姻?大汗之意,莫非要迎娶大唐公主?”错愕不已的曳勒罗谨慎回道。
“天可汗常以宗室女子冒充公主糊弄人,迎娶公主之事不急。”葛勒可汗摆了摆手:“毗伽公主今已亭亭,放眼天下,除了大唐宗室,更有何人配得上某之明珠?”
“大汗所言甚是!”曳勒罗附和道:“吐蕃、黠戛斯乃世仇,契丹、奚、室韦不过是供人驱使的鹰犬,葛逻禄一分为二、突骑施元气大伤、沙陀兵微将寡、南诏道路遥远,党项、仆固等部更不必提。算来算去,唯有大唐皇室堪与公主比肩。只是不知大汗属意何人?”
“天可汗的凤子龙孙多如牛毛,某连名字都记不全,岂会有什么腹案,故才劳烦葛萨阿波暗中留意。”葛勒可汗笑道:“不过,某将女儿嫁过去,虽不指望生个外孙登基为帝,但总要为吾国增添一二助力。”
“在下明白!”曳勒罗领命之时暗自叹道:“大汗面上不说,心里其实不看好安禄山,移地健王子未免还是急躁了些,大汗不立其为太子,多半担心他不能戒急用忍,将汗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雪覆参天道,风卷边城旗。
曳勒罗带一个百人队离了黑虎城,沿回纥道南下,从中受降城(今内蒙古包头市敖陶窑子附近)进入朔方军辖区。心细如发、老于兵事的曳勒罗稍一打量,便发觉中受降城的守军比平日少了两三成。
一路行来一路看,待抵达灵州时,曳勒罗已探知,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奉旨从各守捉、军镇抽调兵马,并征召同罗、仆固、党项诸部,东进云州。
“李光弼若能攻克云州,然后出飞狐陉直捣安禄山的老巢幽州,数月间叛军必败。若安禄山一败涂地,实非汗国之福……”
灵州城酒肆雅间里,曳勒罗手指沾了点酒,在案几上勾勒出朔方军最可能的进攻路线。酒肆对面则是素叶镖局分号,不时有精干的武士进进出出。
“你们男人,整天操心的都是打打杀杀,自以为能呼风唤雨、掌控天下,其实经常连家都管不好。”曳勒罗的妹妹葛萨•曼尼娅冷眼斜觑门庭若市的素叶镖局,对哥哥的长篇大论丝毫不感兴趣:“纳几房小妾也就算了,凭空蹦出个比瑗儿还大的女儿,真是羞煞人。”
“妹妹怎么还是放不下,不就是个女马匪吗,况且她早已婚嫁,又长居庭州。”曳勒罗随口安慰道。离开黑虎城前,他派人提前赶到夏州,约妹妹一家来灵州一叙。不料仆固怀恩父子要跟随李光弼出征,故他只见到了妹妹和外甥女。
“自从认下那个野种,他就对同罗贱人念念不忘,几次说梦话都念着阿库娅,真是死人比活人更难缠!”含酸带怒的葛萨夫人满脸憎恶:“为了宠小野种,不惜将族中最英勇的武士送给素叶镖局,他何曾对瑗儿这般上心?”
“说起来瑗儿也该定亲了。”头疼不已的曳勒罗急忙岔开话题:“不知妹妹有何打算?”
“吾正要与兄长商议此事……”唯有女儿的终身大事才能让葛萨夫人暂时放下对同罗贱人的恨意。
万里边夷朝帝阙,一方冠盖接咸秦。
与妹妹分别后,曳勒罗快马加鞭,飞抵长安,先到鸿胪寺献上一百匹漠北骏马作为元日大朝会贺礼,后又马不停蹄赶赴华州大营和潼关,先后拜见天下兵马元帅李琦和副元帅高仙芝,打听平叛战况,试探是否需回纥出兵勤王。不出曳勒罗所料,大唐婉拒汗国兵马入境勤王。
副元帅高仙芝质问回纥为何屯兵边境,曳勒罗笑答汗国是为防范叛军北上。而当曳勒罗反问缘何唐廷舍近求远,命黠戛斯派兵入塞时,李琦则以大唐皇室与黠戛斯阿热同出陇右李氏搪塞过去。
“高仙芝、封常清、王正见皆碛西名将,破小勃律、灭突骑施、毁石国、败大食、压吐蕃,无不战功赫赫。安禄山帐下虽兵强马壮,然能否胜此三人却是未知之数。双方势均力敌最好,战乱不休的大唐将无力西顾。若叛军兵力不继,汗国可私下出手相助。一旦叛军呈现败相,汗国当果断出兵幽州,借平叛之名取走安禄山积攒多年的家当。盛王担任元帅,太子则龟缩在长安毫无作为。杨国忠、高仙芝、封常清、史思明、陈.希烈等或多或少均支持李琦,想来东宫易主指日可待。既然如此,可否考虑毗伽公主与盛王联姻……”
返还长安途中,曳勒罗凝神深思,反复推测大唐内乱走势及长安朝堂风向,竭力为回纥汗国谋取利益。直到亲卫猛然勒缰止步,才将他从浮想联翩中惊醒。
“怎么回事?”思绪被打断的曳勒罗颇为气恼。
“禀阿波,前方有百余骑向东行来,从旗号看当为吐蕃人!”
“吐蕃……”曳勒罗微微一怔,旋即猜出对方身份:“吐蕃赞普遣恩兰•达扎路恭为使来长安,所怀心思当与汗国一般无二。若大唐陷入内战,碛西大地将是汗国与吐蕃逐鹿的战场!”
“儿郎们,打起精神,咱们会一会吐蕃人!”曳勒罗哈哈大笑,挥鞭而出,直面飞驰而来的吐蕃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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