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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城墙上,叶天明挥手驱散身前五丈范围内的雪片,看着雁鸣湖畔那片漆黑的林子,神情冷漠说道:“那个清河郡的蠢物,愚痴到了极点,小小螟虫竟然也妄想涉身洪流,真是令人厌憎。”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叶天明说道:“我本想杀了那蠢物,但既然哑巴出手,便罢了。”
大师兄摇头说道:“我岂能看着你违背律法。”
听着律法二字,叶天明微嘲一笑。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畔,想着正在穿过冬林向湖岸走去的那位僧人,说道:“小师弟与西门望将军这一战,在世间很多人眼中大概都是一场盛事,所以你们才会来都城,而我只是希望小师弟不要出事。”
叶天明说道:“你知道我来都城不是因为这场战斗,而是因为许尘这个人,那哑巴自然也是为许尘来的。”
大师兄很清楚叶天明想点明的是什么,但他保持着沉默,没有接话。
叶天明望着雁鸣湖,忽然感慨说道:“十五前,出现在黑线周边的那些人……除了慎以外,我们大家都到了。”
大师兄说道:“其实慎也来了。西门望将军身上的伤都是他留下的,所以说他的人虽然没有来,但他的拳头来了。”
叶天明说道:“有道理,但即便西门望身上残留着慎的无数个拳头,在我看来,这场越境之战,许尘依然没有任何机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担心什么,我尊重小师弟,所以我不会出手。”
大师兄感慨笑道:“当然我更清楚,如果小师弟他知道兑山宗的想法,一定会哭着喊着求我不要尊重他。”
叶天明说道:“先生在雪桥上拦着许世,这是何意?”
大师兄说道:“公平之意。”
叶天明说道:“西门望实力远在许尘之上,难道兑山宗认为这也是公平。”
大师兄说道:“老师曾经教过我们,公平是心意,与实力无关,只要双方都愿意这样去做,并且接受规则,那么便是公平。”
想着这段是玄微的话,叶天明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看着雁鸣湖畔的夜林,微微蹙眉说道:“那哑巴如果要开口说话,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
叶天明转身望向他,问道:“君陌在拦许世,你在看我,那谁能拦他?我不会拦他,而且在他开口那瞬间,便是我也拦不住他,难道需要惊动玄微?”
大师兄望着凛冬寒夜里的那片湖,蹙眉不语。
雪在飘舞,僧人在林间行走,向着雁鸣湖的方向行走。
十五年前在那前,他微微一笑,嚼烂了自己的舌头,吞入腹中,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修闭口禅至今。
今夜他再次踏足红尘,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口说话,他究竟会说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闭言十五年,一朝启唇,佛音必然清亮如雷。
即便是强大的知守观传人叶天明,都不想面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谁来与僧人对话?
真的需要玄微下山?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极薄的雪从夜林上空飘落下来。
那雪极薄,薄至透亮,仿佛是一片蝉翼。
夜林里风骤雪密,然而那片看似轻飘飘的薄雪,却没有被呼啸的夜风吹走,也没有混入密雪里消失无踪,而是孤独冷傲地自天而降,无视周遭的恶风与同伴,缓缓地飘落下来,落在了三供奉的肩上。
清河郡三供奉被那僧人手印所缚,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不得分毫,眼睁睁看着那片薄雪落在自己肩上,不禁有些困惑。
当薄雪飘落下来时,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脚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后他转身,望着那片薄雪,沉默不语。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声音如尖锐冰片在磨擦,伴着风雪,自然显出凄切的感觉,听上去宛如蝉鸣。
蝉是属于夏天的生物,遇着秋风便沉默。
在语境中,寒蝉便是沉默。
然而今夜风寒雪骤,这片林子里却仿佛出现了无数只蝉!
那些蝉藏在树枝后,躲在翘起的树皮里,悬挂在蛛网间,坐在冰雪中,看着从天而降的风雪和风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鸣叫声。
蝉声阵阵。
满林寒蝉。
林中寒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凄厉,树丫上积着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然而湖畔雪林上空却似乎又有两面大而透明的无形蝉翼,遮蔽了整个天空,让此间的蝉声没有一丝溢出林外。
凄厉的蝉声,比冰雪更加寒冷,比夜风更加难以捉摸,在四处鸣响,在四处归寂,又在四处复苏,最终落在那个僧人的耳中。
林中的蝉声仿佛在冷漠地说:回头是岸。
僧人听着愈来愈凄切的蝉鸣,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叫念冷。
他来自不可之地铅华寺,是强大无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为寺中经卷上的记载,他远来都城,要看看那名传说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哪怕面对兑山宗,也要将那人杀死。
自修闭口禅以来,他禅心愈发坚定,意志愈发坚毅,便是都城里无数强者,城南那座兑山宗大山,都不能让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但这些蝉声不同。
因为他清楚,这些蝉声代表着一个人。
那是世间最神秘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人。
莫说是他,即便是铅华寺讲经首座在此,听着这些声声凄切的蝉鸣,也必须以最慎重的态度对待。
念冷的神情凝重,甚至还带着晚辈应该有的恭谨,但他的眼神依然坚毅,缓缓伸手指向身后的雁鸣湖。
他用这个动作告诉蝉声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彼岸在那边。
清河郡三供奉此时身体被佛宗手印幻化的雪绳所缚,根本动不得丝毫,但他能看,能听,听着林子里凄切的寒蝉声,看着肩头那片薄如蝉翼的雪,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惊恐。
他是位第七境的大修行者,在清河郡藏书楼里知晓了很多修行世界的秘密,他虽然不能确定,但已隐约猜到林中那人的身份。
能在如此风雪夜里引发一场蝉鸣,能够让铅华寺大德神情如此凝重,自然只能是世间最神秘的魔宗宗主!
当年魔宗山门覆灭后,这个曾经在世间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势力已然凋蔽,但没有谁敢无视当代魔宗的宗主。
很多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魔宗宗主,甚至没有人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于是这位宗主变成了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传说。
有传闻说这位魔宗宗主修练走火入魔,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但也有人说这一代的魔宗宗主正隐匿在世间某处,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风风雨雨,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呼风唤雨。
但不管怎样想,修行界里没有人会遗忘此人,哪怕坚信他已死去的人们,其实夜深梦回时也自惊惧不安,总觉得将来某日,这位魔宗宗主,会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无法想像的时刻。
就在兑山宗许尘与西门望大将军决战之前,道佛两宗天下行走皆至,风云际会于都城之时,竟然重现人间!
三供奉惊恐无比,然而紧接着,他想到魔宗宗主现在与铅华寺大德对峙,自己说不定能够觅到一线生机,眼珠下意识转动了一下。
他眼珠微转,余光看到了自己肩头那片薄若蝉翼的雪。
然后他想起自己忘记了传说中的一些事情。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杀人不多,但那是因为他不屑于杀普通人,他认为只有第七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被自己杀。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间最神秘的人物,是因为他会杀死所有听过蝉鸣的人。
三供奉是第七境,而且今夜他听到了蝉鸣。
三供奉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死了。
那片薄如蝉翼的雪,振翅而起,轻轻楔进他苍老的脖颈。
鲜血他的颈间喷溅而出,向着风雪里狂洒,发出嘶嘶的声音。
亦如蝉鸣。
蝉鸣乃是蝉腹鼓膜振动之声,刹那能振万次,是以清亮处能裂帛,凄婉处能催泪,萧瑟处能黯神。
血水喷溅发出声音,是血液与伤口的摩擦振动,与蝉鸣的原理很相似,所以声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样凄楚。
哑巴僧人转身望向盘膝坐毙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晓这是林中那人对自己的警告。
他是佛门弟子,能杀人却不愿杀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缚住那位供奉,然而没有想到,却成了那个魔宗强者的帮凶。
僧人知道那位为何会重现人间,为何会用蝉声阻止自己走向雁鸣湖。
因为西门望是魔宗的叛徒,是必然要杀的人。
如果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么自然没有什么,但他既然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要杀死西门望,或者看着西门望去死。
因为兑山宗和朝阳朝廷的缘故,这位魔宗宗主大概隐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兑山宗决意对西门望动手,那么他怎能允许别人插手?
或许会畏惧玄微。
但他绝对不会畏惧铅华寺。
哑巴僧人能明白蝉声的意图,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来被昊天道门称作外道,但毕竟是正道一属,虽然明知林中那个魔宗强者深不可测,意志坚毅如他,怎会就此却步?
他是铅华寺传人念冷。
他开始愤怒,是为嗔。
不是娇嗔,也不是怒嗔。
僧人依然紧紧抿着嘴,目光坚毅,双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须臾之间,便结成一道意味凛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里最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动明王印。
旧袈裟前那两只看似寻常的手指,翘指如兰,相搭似离,磅礴的气息顺着手印所向,向着雪林四周散去。
无声无息间,林间积雪骤散上天,顿时把空中的风雪都震的一滞。
夜林里仿佛无所不在的蝉鸣,也随之一滞。
然而随后,蝉声再次响起,而且这一次愈发明亮暴躁。
仿佛是一个人在放肆地大声嘲笑。
林中风雪更疾,堕落的更疾,刚自地面震起的积雪瞬间重新铺满地面,空中飘舞的雪片嗤嗤作响射向念冷的身体。
念冷神情不变,草鞋轻踩雪面,右小腿弹起,击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弯处,就势坐到雪地上,坐了个半朵雪莲盘。
漫天激射的雪片,就像是无数只蝉,鸣啸着击打在念冷的身体上。
念冷身体表面,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离他身体还有半寸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没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体表面。
不过刹那,他的袈裟上便积满了雪,只剩下头脸还有身前结着不动明王印的双手还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人。
念冷望向夜林深处,看着睫毛上渐生的寒霜,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夜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那般的恬静。
与林间暴躁的蝉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如此恬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开口说话,我便在世间造十万哑巴。”
听得此言,僧人大怒,圆睁双目,望向夜林深处,灼烧的眼睫上的冰霜蒸腾为水汽,身上的积雪化作温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开口,也不见得能战胜那人,但那人却一定能在世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面对的是兑山宗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玄微,僧人都可以不加理会,因为他知道兑山宗行事,必不会如此无耻。
但那人是。
那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怒,却依然开不了口。
夜林深处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也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但念冷知道,他还在这里,因为蝉鸣还在继续。
僧人无法说话,自然也无法叹息,只能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散了不动明王印,双掌合什守心,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雪片继续如落蝉一般飞下,覆在僧人的身上,遮住了僧人的五官,把这位铅华寺的传人变成了夜林里的一座雪人。
落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在此时忽然渐渐小了。
林中的蝉鸣声也渐渐弱了,却显得愈发凄切。
寒蝉凄切。
对冬湖晚,骤雪初歇。
雁鸣湖畔,无论南岸的山峰,还是东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更没有人听到了蝉鸣。
城墙上,大师兄与叶天明的目光穿过无数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异,似乎同时感觉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那片雪林里发生的故事,因为他们看到血旗飘扬在雁鸣湖宅院前,西门望推门而入。
院门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过。西门望推开院门,进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蝉鸣,身体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宫里,他也隐约听到一声蝉鸣从殿前飘舞的雪花里传来,他确定那是幻听,但此时这声蝉鸣虽然依旧虚妄,但似乎真实了几分。
西门望脸上冷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铁眉微挑,反而显得愈发暴戾,脚步稳定地踩过门槛,踏过雨廊来到正厅之前。
雪先前有过短暂的停止,紧接着便愈发暴烈地飞舞。
厚云遮住了满天的繁星,风雪黯淡了都城里的灯火,雁鸣湖畔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西门望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阶下种着几株寒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梅枝散乱,积雪下能够看到新鲜的断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风雅的畜牲啃食过。
屋内有一盆绿株,纵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枝叶肥嫩,青翠欲滴,衬得盆中的黄土愈发无趣。
屋顶那根粗直的黑漆大梁微微变形,应该曾经遭受过某种撞击,出现了两道极细小的裂缝,想来不影响安全,但看着总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别致的陈物架侧方,搁着一盏油灯,那油灯以青瓷为肚,灯绳洁白,没有点燃的时候,也是件极美的工艺品。
雁鸣湖畔这片宅院,让许尘花了无数两白银,让齐四爷耗了无数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渔的大手笔添置,自是非凡,与清河郡那些名园比较起来,只怕也不稍逊,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西门望是武将,从来不会伤春悲秋,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致,然而大战当前,他看着梅丛黑梁盆景油灯的目光却是那般专注。
其实他并没有看梅丛、黑梁、盆景、油灯。
他正在看梅枝积雪里露出的黄纸,黑梁裂缝里夹着的黄纸,盆景绿植里的黄纸,油灯青瓷灯壶压着的黄纸。
这世间有一种纸常为微黄色,符纸。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符纸。
这是一座符纸的宅院。
“叶童之所以能够越境战胜潘安,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惧,我也很了解西门望,从叛出魔宗的那一天开始,西门望便一直在恐惧,或许是恐惧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许他恐惧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为恐惧,所以他空虚,他开始杀人如麻,开始暴戾冷酷,开始骄傲嚣张。”
许尘从侍女手中接过大黑伞,望着对岸被夜雪笼罩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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