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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微微皱眉,看着他问道:“难道我的衣钵对你都没有吸引力?”
许尘微嘲说道:“我当然向往力量,但总得是真的吧。”
老僧微笑说道:“道魔相通便入神,是我多年所悟,并不曾骗你。”
许尘微微一怔,说道:“但那依然需要先入魔。”
老僧像碧空上的苍鹰看着篱内土鸡,冷漠看着他说道:“先前便说过,朝阳的修行者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入魔二字便能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许尘摇头说道:“如果是生死之前的需要,入魔又算得什么,然而首先必须是我自己愿意,不能生出质疑之心,否则便是封神又算得什么?而且既然是诱惑总要有些分量才是,你先前佛门妙音展示的那些诱惑对我而言分量有些不够。”
这话里隐着轻蔑和不屑。
此时的老僧不是高僧大德,而是个潇洒甚至霸气的狂生,微微眯起眼睛,不悦嘲讽说道:“难道世界还有什么事物能比我的衣钵更吸引人?”
许尘忽然笑了起来:“你的认知有些是我不能理解的,就像我的一些东西也是你不能理解的一样。”
老僧听着这话,竟一时语塞,即便他骄傲到视世间道佛魔三宗为破鞋,也不敢自认比玄微更高,那是是给他留下了无尽的羞辱与痛楚。
“而且我这一生从未遇见真正意义上无私的人,我总以为桌上不会平空出现一碗香喷喷的煎蛋面,所以你先前越是悲悯动人我越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许尘继续说道:“我很好奇你先前说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些是真的?还是说那些全部是你为了卸下我们的心防才专门讲的鬼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玄微的影子,所以他很关心,只是枯坐骨山的老僧,箕坐地面的年轻人,明明是在生死关头的大危局,却很有闲情逸志说着这些闲话,这个画面看上去不免有些诡异。
老僧满脸悲悯神情说道:“先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只不过有些关键点没有说透,那个美丽的舞女最后被我吸成了一具干尸,她死后的脸色很苍白,白的近乎透明,但很奇怪的是,她白到透明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看着许尘,平静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她脸上的笑容,用手去抹却怎样也抹不掉,所以我最后把她切成一块一块地吃进了肚子里面,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
许尘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那个舞女究竟是什么人?”
老僧微笑说道:“想要把玄微变成一个疯子,死的自然他的女人。”
许尘听到这个答案,沉默了更长时间,问道:“那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老僧沉默片刻,面无表情说道:“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这件事情最终被玄微识破,而卫光明这个榆木疙瘩也不知如何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悄然只身离开,遁回魔宗山门,然后便是后面这些事情。”
听着对方渐趋浑浊的气息,许尘确认这位曾经的不世强者,在被玄微囚禁数十年后,生机已经快要灭绝,如果正面战斗不可能是自己三人的对手,此人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了这样一个局,果然是心思缜密直至恐怖的人物。
不过想到数十年前,此人横贯佛道魔三宗,最终险些挑拔诸派分裂,让整个天下陷入血腥地狱之中,有这等大本事的人,对付自己三人便如牛刀对着小鸡,轻松便把己等置入如此绝望险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许尘看着老僧,问出自己真正的疑问:“无论在道在魔在佛,你都是备受尊崇的大人物,无论你怎么选立场甚至不用选,都能成为留诸史册的传奇,可你偏偏选了一条最血腥最无趣的道路,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与这个世界为敌?”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老僧看着他缓声说道:“很多年前,这家伙就经常这样自省,他不惜与全世界为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而我不一样。我与世界为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的。”
忽然间,老僧两缕极长的白色眉毛无风而飘,不是飘然而仙,而是莫名暴躁起来,眼神暴肩,枯瘦手掌用力搓揉着少女的发丝,喝道:“世间哪有道理可讲?”
“我是魔宗大祭者,可选宗主,我是佛宗山门护法,可命万僧,我这一生何其风光骄傲,翻手覆手间便有风雨大作,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哪有道理可讲?”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许尘忽然说道:“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吃人。”
老僧回复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慈悲的气息重新回到身上,若有所思缓声说道:“不错,这个世界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只不过道理的高度不一样。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请我替中原正道诸派入魔宗为探,然而他却不知道,我其实从生下来的那天开始便是魔道中人。”
老僧苍老枯瘦的脸颊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咧开的嘴唇里没有牙齿,于是看着更像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给人一种先天纯洁的感觉,便是嘲笑也那般天真。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谁胜谁败,我之所以愿意来魔宗,是因为我想看看那失落的天书。”
“然而明字卷并不在魔宗山门里,这些躲在山里的魔宗中人,像老鼠般藏在中原诸国,又像妇人般煽风点火的长老们也令我厌恶,所以我再次离开。”
老僧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浓郁的嘲讽和厌恶神色,就像是市井间看着别家卖醋要兑两碗水的妇人,充斥着理所当然的骄傲和不屑。
“前往那个遥远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悬空寺中,终于听到了首座讲经,看到了那些清曼的佛光,听到了光辉间那些振聋发聩的佛言,然而过了数年,我终于发现悬空寺里的大和尚们也只是一些浊物,所谓佛言一味故弄玄虚,和街上的算命先生无甚分别,更令人厌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似这般如何能够抵达彼岸?”
老僧白眉飘起然而后落下,眼眸里尽是不满之色,就像是路上拦着宰相轿之痛呼国朝不宁应当如何振作的青年书生,很明显,他当年对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观感,要比对魔宗山门的观感要好上太多,却依然怒极了对方的不争。
“终于我自荒原归来,正式应掌教之邀暗中加入西晋神军,又有魔宗里亲信相助,杀了两名蠢痴无比的长老,如此方才亮明身份。”
许尘和端木容一直沉默聆听,至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魔宗中人,为何要杀死自家的长老?”
“正像你刚刚说的那样,有些事情,你病不懂。”
老僧神情冷漠说道:“虽说只看了两卷天书,但确实非凡俗之物,我本以为终于寻找到一个对的地方可以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世界,然而没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时日,才发现西晋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胆小的白痴。”
他忽然低头望去,只见叶童的眼眸已经被愤怒的火焰所占据,心知是嘲讽神军让这少女感到愤怒,不由微嘲一笑说道:“可怜的孩子,难道这些话不对吗?看似高高在上,结果却他妈的要被一个破道观指手划脚。”
想着那座破道观里那抹青色的衣袂,老僧的神情微微一凝,然后讥诮说道:“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老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嚣张的大笑声从残着血的枯唇间迸将出来,老僧两道白眉飞了起来,似在舞蹈一般,豪情纵横,便如一位持剑行走乡野四处寻找不平处的青年侠客。
略带嘶哑却豪意十足的大笑声,回荡在幽静昏暗的房间内,许尘怔怔看着白骨山间前仰后俯似乎随时可能摔倒的老僧,感受着笑声里清晰传达的狂放意味,不由暗想此人当年有资格与玄微以友相称,倒确实有几分道理。
“在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寻找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满地走犬,万生如猪,思来想去还是那当年的魔尊泣鹤有些意思,所以我重新回到了魔宗。”
老僧淡漠说道:“然而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魔宗依然还是当年那般污糟模样,占着宗主之位的那个废物愈发老朽昏庸,竟因为舍不得自己女儿便想废了魔宗圣女的传承,其余人更是沉醉于杀戮的无聊快感之中,就像野兽一样无趣无聊。”
“便在这时,我终于在山门里发现了一丝希望,那是一个小男孩儿,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复兴魔宗改变整个世界的可能,然而很可惜,重归山门为了立威我杀了他的父亲,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说的任何话,我从佛道圣地里带回那么多的奇妙功法他偏生不肯学。”
老僧追忆往事,愤怒地喊了起来:“唯一的希望又破灭了,我该怎么做?终于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要让这个世界毁灭,什么魔宗佛门道家全部都毁灭,让天地间重归宁静,然而从焦土中生出新的芽,如此方能成事!”
许尘看着近乎癫狂的老僧,忽然问道:“你究竟想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还是说你只是看不惯这个世界,就想它毁灭?”
老僧渐渐敛了怒容,重新回复平静,说道:“你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都还没有看到,又哪里有资格和我讨论对世界的改造?”
许尘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行遍天下追寻改变世界的方法,为什么没有去找绝尘子,我想……”
老僧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因为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叫玄微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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