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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容怔然看着面前的骨尸山,下意识里轻声感慨了一句,她的小手有些发凉,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她对魔宗向来没有丝毫好感与同情,然而今日一路所见,便是连她都有些不忍去想魔宗当年的绝望。
许尘看着那座白骨干尸堆成的小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不知道玄微当年为什么要灭魔宗。”
说着,他的眼神则是不停的闪烁。
就在这个时候,那座白骨山的深处,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人世间很多时候,有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理由,因为那些原因和理由,如果换一个角度去想,往往都是痴妄。他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可以给出无数种解释,但真实情况是,那年他就这样来了,然后这样做了。”
这房间本来只有沉默的白骨干尸山,无言的石墙剑痕,幽静的仿佛不在人世,于是这道忽然响起的声音虽然微弱,却非常清晰。
这道声音很轻微,很虚弱,透着股中正平和之意,在许尘和端木容的耳中却不止清晰,更像是一道雷霆,而这自然和幽静环境无关。
山谷消失在莽莽天弃山脉深处已有数十年,那面圣湖不现于世已有数十年,水落石出才能现的魔宗堂口也已与世隔绝数十年,在世人的认知猜测中,这里早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不可能有任何生命,二人所见也是如此,只有白骨剑痕寂廖曾经,哪里能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活着!
许尘震惊无言,以最快的速度把端木容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挽弓搭箭,用自己最强大的武器,对准了那座白骨干尸堆成的小山。
仔细望去,他才发现白骨干尸堆成的小山里有一个人。
那个人很老,老到头发早已落光,牙齿也已经落光,只有两缕极长的白色眉毛在脸上飘拂,快要垂到他干瘪的胸前,此人身上穿着一件极旧的僧衣,僧衣早已破烂如缕,丝丝絮絮就像眉毛般挂在身前。
那个人很瘦,瘦到胸腹下塌四肢细如柴枝,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肌肉与脂肪,嶙峋的骨头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皮,尤其是深陷的眼窝看上去就像两个黑洞,极为恐怖,但偏生眼窝里透出的眼神却是那般的慈悲温暖。
除了那些薄紧已经丧失弹性光泽的皮肤,这位老僧与身周的白骨干尸根本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坐在白骨山堆里很难被人发现。
有两根很细的铁链穿过老僧如破鼓般的腹部,另一头钉死在身后的坚硬墙壁上,数十年前的鲜血早已变成了黑色,涂在那些丝丝缕缕的僧衣上。
这幅画面很诡异,画面中的老僧很恐怖。
许尘手指微颤,险些松开弓弦一箭射将过去,端木容紧紧捂着嘴唇,险些惊叫出声——如果不是因为这名形容枯瘦恐怖的老僧的目光是那般慈悲温暖的话。
“你是谁?”
许尘紧握玉剑,对着着白骨山间的老僧,紧张问道。
这里是与世隔绝数十年的魔宗堂口,忽然出现这样一位老僧,实在是难以理解,这名老僧老瘦成这般模样居然还活着,也已经超出正常人的思考范围。而任何超出常理难以理解的事情,一般都蕴藏着极大的凶险。
“我是谁?”
老僧缓缓抬起头来,穿过腹间的铁链叮叮作响,大概是带动体内痛楚,枯瘦如鬼的骨脸上现出一丝痛楚,深陷眼眸内目光依旧温暖,却带出了几分惘然追忆之意。
过了很长时间,老僧眼眸里忽然现出一丝明悟之意,牵动唇角松如叠纸的皮肤,露出一丝难看的微笑,说道:“我是一个自缚之人。”
“我当年做过一椿极大的错事,引为终生之憾,所以我用铁链将自己锁缚于此地,发誓用尽余生超度这些亡魂,企盼能以此赎罪一二。”
铁链穿体而过,老僧无论说话还是极细微的动作,都会让他显露出几丝痛苦,但他虚弱的声音以及眼神,依然那般平静慈悲,令人感觉如春风一般。
许尘看着这名枯瘦如鬼,气如春风的老僧,怔怔问道:“赎什么罪?”
铁链叮叮再次响起。枯瘦老僧微笑看着身周的白骨干尸,艰难地伸出手指自身前一根白色腿骨边缘缓缓抚过,说道:“赎杀人之罪。”
“杀人之罪?”
老僧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二十岁始入佛门,后成佛子,自以为慈悲为怀,将以佛光普度众生,哪里料到却有满地白骨因我而生,这便是我的杀人之罪。”
许尘听懂了这段话,却听不懂这段话,魔宗堂口满地白骨尸骸,传说中都应该是玄微剑下亡魂,一路看剑痕纵横以及无字碑上那行大字,当年真相应该与传说相去不远,为什么这名枯瘦老僧却说这是他的杀人之罪?
“你……认得玄微?”他问道。
老僧像长辈看晚辈一般看着二人,温和问道:“你知道那疯子是玄微,那我知道你是谁了,那么这位小姑娘又是谁?”
许尘和端木容感应到对方的善意与信任,甚至还有那么一抹被宠溺的温暖感觉,下意识里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老僧轻声感慨说道:“我本以为此生便在漫漫赎罪日里度过,不会再见到任何人,没有想到能再见到故人之后,如此说来,难道说魔宗堂口开了?”
然后他看着许尘不解说道:“你便是陆隐的徒弟?看你应是十几天前刚破境入六境,境界怎会如此之低?”
紧接着,老僧又望向端木容感慨微笑说道:“枯坐骨山,山中不闻晨鼓暮钟,不知岁月渐逝,我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他居然也有传人了。”
许尘知道自己是书院历史上最差劲的天下行走,被对方点明难免还是有些羞恼,但想着这名老僧枯坐魔宗堂口数十年,称玄微为疯子想必是辈份奇高的世外高人,自不好意思跳将起来对骂。
只是,这枯瘦老僧究竟是什么人?
年纪大辈份高,总是值得尊敬的,这位老僧枯坐骨山自言赎罪数十年,许尘收玉剑于身后,却没有踏前,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看着枯瘦的老僧,神情恭谨说道:“魔宗堂口因应天时而开,却不知前辈为何要说这满地骸骨都是您的罪孽?”
那老僧干涩虚弱笑了两声,说道:“这自然是一个比较繁复的故事。”
每有山谷奇遇时遇着一奇人,总会听到一段久远的奇妙的故事,或许是因为心中已有预盼,许尘的反应很平静,轻声说道:“还请前辈赐教。”
老僧沉默片刻,悠然回忆说道:“当年那疯子行走天下,腰佩一柄普通青钢剑,世间便无人敢撄其锋。其时魔宗势力犹盛,行事嚣张,嗜血无道,不知多少无辜之辈被魔宗之人残忍杀害,二者相遇自然便是一番风雨。”
“那场风雨极为血腥浩大,横行中原的魔宗强者纷纷丧于那疯子剑下,也借此机会想将魔宗势力连根铲除。”
“那疯子此人站在风雨高峰间指天呵地,眼中全无敬畏,魔宗被那场风雨逼的苦楚不堪,便琢磨出来了一个法子,布一局挑动双方之间的战争。”
老僧枯瘦如鬼,当年那段血雨腥风事缓缓道来时,语气神情却是和若春风,只言片语间便略去了那些往事里的残酷画面。
许尘扶着端木容靠着墙壁坐下,看着白骨山的老僧,想着对方所讲述的这个久远故事,沉默片刻后说道:“嫁祸这种手段向来归入粗劣笨拙一类。”
老僧牵动耷拉着的唇角,艰难地笑了起来,目光温润莹莹看着他,感慨说道:“外间的魔宗想来已灭,即便有残存,都只怕会像过街的老鼠那般,所以像你这样的孩子大概不知道当年的魔宗究竟是什么模样,拥有怎样恐怖的力量。”
老僧像枯叶般的眼帘缓缓垂下,似乎回忆当年魔宗的嚣张气焰,对自己苍老平静的心境都是一种损害,然后他继续和声说道:“魔宗功法乃偷天之术,修行魔功之人体健寿绵,而且没有念力波动,足以避开修行者的窥探,当年魔宗中人借此优势大肆潜入中原诸国,或立于朝堂成三代元老或闻于乡野成大族之长,势力密织如网,即便是各国朝中高层都有魔宗之人。”
老僧缓缓抬起头来,平静看着他说道:“若不是忌惮书绝尘子一人,当年的魔宗一旦全力发动足可改朝换代。他们不敢逆天行事,但若要编织一个阴谋,又怎会留下什么破绽?那便更没有人会不信了。”
许尘皱眉问道:“据我所知,当年真正灭掉魔宗的不正是绝尘子吗,和玄微又有什么关系?”
老僧叹息了一声,叹息声里充满了悲悯:“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想必你应该明白吧。”
听到这句话,许尘心情骤然一紧,偶尔遇着自己便会提着自己耳朵中气十足教训一番,当年究竟谁死了?
当年魔宗既然不惜如此大的代价,编织如此阴谋,自然很清楚杀死谁才会让玄微癫狂到不顾一切直闯峰顶。”
许尘看着骨山里的枯瘦老僧,疑惑问道:“魔宗的布置哪里出了问题?”
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苍老难看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复杂的意味,有些感慨,有些震撼,也有些苦涩,还有些骄傲。
很简单的叙说,很简单的故事,却是一段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惊天过往,说的越简单却越令人心惊,时隔数十年,只有这位枯瘦如鬼的老僧,以及充斥魔宗正殿的无尽骸骨,还能证明当年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但是许尘听着却并不平静,至少内心并不平静。
许尘看着老僧深陷的双眼:“那为什么您要赎罪,这件事情和您有什么关系?”
老僧举起细枝般的双臂,臂上僧衣褴褛,手指微张结了个手印,十根手指肌肤之下骨节恐怖可见,宛如自冥界探出的一双骨手,然而骨手所结的手印淡淡释放着令人心境恬静的温暖气息,慈悲有若昊天降下的两朵白莲花。
骨手白莲手印间的气息异常强大纯凝却没有丝毫的杀伤力,随着气息渐释,老僧身周的白骨尸骸表面忽然生出一层极温莹的光泽,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许尘盯着老僧腹前的那两双骨手,感受着那道气息,震撼无语——老僧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境界太过高妙莫测,竟是他这一生所见最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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