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9章
人人都知晓彭佑是杨檩家养恶犬,平日行事锋芒毕露,好似从不知收敛,但其实他并非是个不识时务不分好歹的人,这一次死的若不是杨檩,他绝不会在乎是谁负责案子,更不会在乎弄出冤假错案。
彭佑此人,从不是什么正义之辈。
他此时此刻坐在地上,仰头盯着座上之人,这是他头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一个女孩,她很瘦,即使裹着宽大的衣裙也能看出瘦的像根竹竿,从那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庞上,已能窥见未来的清丽脱俗。少女给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一张柔软可爱的面容,生起气来竟令人倍感压力,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娇嗔。
“彭佐使若是还有疑问,自可上疏请朝廷另派官员来查案,指不定圣上还会给让魏大人负责。”崔凝冷冷一笑,“你可以试试,圣上是斥责你还是发落我?”
崔凝本就是负责今年巡查苏州的监察使,正该负责这桩案子。
屋内一片静默,屋后,魏潜垂目等了良久,才又听她劝道,“彭佐使何必这么拧巴呢?有魏大人在旁监督,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断出一桩冤案不成?”
硬的来过,崔凝放缓了语气,“大家为官不易,何苦互相为难,你说是吧?”
彭佑一想也是,他只要结果,明面上是谁主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于是起身拱手,“是下官想左了,方才多有得罪,崔大人莫怪。”
“不妨事,我明白。”崔凝一向能屈能伸。
她说她明白,彭佑就忽然想到先前在杨府,她曾安慰自己“若是觉得难熬不妨多想想仇人”,心里便觉得她也许是真的懂。只是,被捧着长大的世家贵女怎么会懂得这种切骨之痛?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就近寻了一张胡椅坐了上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那小厮的尸体在城郭护城河里发现,仵作初步验尸,死亡时间是昨夜,死因是溺水。”
小厮的死亡时间在杨檩之后,有杀人潜逃的嫌疑,至于他死在护城河里,或是有人指使他杀了杨檩之后灭口,或者他也只是遭了池鱼之殃。
总之,小厮总不可能自己大半夜跑到护城河外自己淹死,而且那么恰好的,在杨檩被杀后的第二天夜里。
崔凝沉吟道,“小厮肯定知道些什么,否则凶手大可以当场就杀了他。再者,是不是能确定那小厮当夜是跟着杨别驾一同回府?”
彭佑正在暗自抚平情绪,闻言不禁怔了一下,一时竟将怒气抛之脑后,“大人离开衙门之时有四个人看见,一个是于参事,两个守夜衙役,还有一个门房。于参事和两个衙役都曾见过小厮跟随大人左右,但是门房说没看见。”
平常杨檩都是乘轿或骑马往返,小厮则会先去令轿夫把轿子抬到门口等候,轿房和马厩都是在园子最西侧,轿夫与马夫不需要穿过府衙里面,而是直接从西侧门出,绕行到正门等候,一般情况下小厮都是跟着同行至正门前候着。
也就是说,每次离开衙门时小厮和杨檩都是分开走的。
“杨别驾平日很爱骑马?”崔凝疑惑道,“我来时听当地人说,苏州近日阴雨连绵,那也是个雨夜吧?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则雨夜骑马回府,而不乘轿子?”
彭佑倏然绷直身子,“大人平常确实喜欢骑马胜过乘轿,不过下雨的时候他会坐轿,或者直接宿在衙门里。但我不确定那晚是否下了整夜的雨,以我对大人的了解,倘若那时雨暂歇,他一定会选择骑马。”
自从两人背井离乡后,杨檩便一直对习武这件事情十分上心,久了身上便有些习武之人的习气,平时里总觉得乘轿又慢又闷得慌,若无特殊情况,情愿步行也不大喜爱乘轿子。
“不必想这许多。依我看,那凶手必是杨别驾亲近之人,不仅知晓他的习惯,更似乎提前预知了他前天夜里的动向,再大胆一点去猜测,甚至有可能他之所以会深夜回府,根本是凶手设下的圈套。”崔凝慢慢活动着钝痛的手指,不紧不慢的问道,“恐怕连你也不知道他会半夜回府吧?”
彭佑一惊。
因为排除杨檩突然半夜自己想回府,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叫他回去,那就是杨夫人。
“是她?!”彭佑显然已经想到。
崔凝道,“只是猜测罢了,也不排除有人假托了杨夫人的名义设下陷阱,我们暂且不要声张,先暗中调查。这件事情,还是彭佐使亲自去问别驾夫人比较稳妥。”
“好。”彭佑明白她是怀疑杨夫人涉案,想让自己以亲属的身份去试探,只是说的比较委婉罢了。
一番交谈下来,彭佑发现自己先前着实小看了这位小崔大人,方才听她话里的意思,他原以为是在暗示一切都是魏长渊在背后做主,却不想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查看案发现场,也没有去验过尸,都能做出这番合情合理的推测。
如果这些话不是魏长渊事先教的,那她当真是极有才能的。
想想也是,崔氏乃世家大族,门第煊赫,名声斐然,不管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愿意推一女子出来为官,她都不可能是个草包。想到这些,彭佑便不像之前那样抵触她来负责案子了。
彭佑行事不知收敛,却不代表他笨,相反,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很擅长破案,只是骤然遭受打击,连情绪都不能自控,脑子里一片混沌更没有办法思考,否则他根本不需要盼着魏潜来破案。
这两天他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着急乱窜,不然也不会不会差点把苏州城都掀翻了还没有找出小厮。
倘若他能脑子清醒一点,提前一天找到还活着的小厮……
彭佑闭眼,狠狠咽下涌到喉咙的腥甜。
崔凝见他脸色越发苍白,便道,“你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回去休整一两个时辰。”
“不用……”
崔凝打断他,“我需要的是可用之人,你觉得你现在合适跟进案件吗?”
经过刚才的宣泄,他似乎已经稍微平静些了,只是情绪仍然太不稳定,任何一点变故都有可能让他难以自控,他又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到时候两人意见相左,他不能冷静处理,谈何协助破案?有能力的人添起乱来更可怕。
崔凝虽然不懂这些道理,但绝不想再经历一遍刚才的事,她的手还不知道受没受伤呢!
她话一出口,彭佑便心生怒火,第一反应是她记恨方才之事,但转念间又平静下来,“好。多谢崔大人。”
这一声“大人”叫得比先前郑重多了,他刚刚暴怒之下突然向崔凝挥拳,眼下想起来实在窘迫万分,再怎么说对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彭佑连生死都不顾,自然也不怕得罪崔家,可是个人都有底线,想他一个大男人平素最不屑于对弱者挥拳,发狂之下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理智都没有,若是不能平复下来,确实不适合再跟进案件了。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用了多大力气,根本没想过崔凝能够接下,刚刚若是真的打到她的身上……那一拳,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接下,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原谅的,他没想到崔凝小小年纪就有这番胸襟。
崔凝几番令他刮目相看,但这件事上着实是个误会。崔凝记仇的很,她暂时隐忍不发也不过是为了不妨碍破案,她同一个疯子掰扯这些能有什么用!
目送彭佑离开,崔凝愤愤道,“此仇不报非君子,等到案子结了,哼!”
“手伤着没有?”魏潜大步走进来,见她还有心情计较这些,略略放心了些。
“五哥!”崔凝一看见他,眼圈马上红了,“我可能被震伤了,呜——”
魏潜上前一瞧,那双原本白嫩的小手已经红肿起来,放在腿上仍止不住的抖,急声道,“来人!”
远远候着的差役立刻赶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立刻去请医者过来。”魏潜道。
那差役领命,急匆匆的跑了。
魏潜伸手试了试她的手臂,疼得她嗷嗷直叫,“五哥饶命!”
“骨头没有问题。”魏潜轻轻放下她的手,声音里蕴着怒气,“你就不知道躲躲?就你这身板还敢硬接!谁给你的勇气!”
崔凝扁扁嘴,小声嘀咕,“你。”
魏潜气结,“我净给你勇气了?怎么给的脑子你一点都没收到!鲁莽!”
他耳力不错,站在屋后大致听清楚说话声,并不知道彭佑突然向她挥拳,直到后来才猜到两人打起来了,他听着崔凝中气十足的吼声忍住没有进来。既然挨都已经挨下了,他不能因为心疼就令她的努力白费。
“五哥,我厉不厉害?”崔凝挺会看人眼色,她能感觉到彭佑最后离开的时候对她已生出几分尊重。
呵,可把她给能坏了!魏潜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厉害。”
闻言,崔凝眉眼飞扬,若是再有条尾巴怕是都能翘上天。
他瞧着她得意的小模样,心里一片柔软。
关于这个案子,他们刚才聊过不少,但是方才她对彭佑说的那些话,他一句都没有提过。
虽然没人天生就会破案,但这一行还是得有些天赋才行。譬如魏潜自小就是个极其敏锐的人,能注意到周遭事物细微的变化,他很擅长推想,根据这些变化,能够很快猜测出事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这些天赋经过后天着重培养,才使得他在这方面表现极其出色。
而崔凝恰相反,说好听点叫随性,叫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缺心眼。她天生不爱多思多想,不在意身边小事,还很容易相信别人,在破案方面可以说很没有天赋了。
魏潜没有料到,她能做的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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