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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姜宁就钻出热被窝,打水洗脸。
修士很神气,修炼却很枯燥,小小年纪的姜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也从不叫苦。
他时常觉得,人活在这世间,像是被麻绳牵引的木偶,不得已,总是要动的,哪怕凡人也好,修士也罢,都一样的。
“不知道神仙们怎么想的?他们老活着不死,不知道会不会厌烦?我之所以勤奋地修炼,是为了不让父母失望?或者是为了修成神仙,试试做神仙的滋味,然后在高处看看这天地,看看有何不同?”姜宁也时常感到迷糊。
“这天真的就是天吗?还是一片厚厚的大大的蓝色的云?或者是一口倒扣的蓝色铁锅?”
每当抬头仰望天空,姜宁就觉得自己是个煞有介事的白痴。
……
姜宁记得很清楚,母亲走的那天,是大禹历一六七年,中秋十四日,而父亲走得那天,是大禹历一六八年三月十八日。
说起他母亲的去世,话就长了。
两年前,夏王寒浞发兵攻打有虞国,有虞国西部大战连天,百姓饱受其害,加上一年无雨,禾谷颗粒无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姜宁和哥哥姜安跟随父母,从有虞国康城郊外的村落里逃到了蒲州城,而蒲州城城门紧闭,跟本进不去,不得已,在城外的大路上汇入了逃难的大军,被人群裹挟着向北走。
逃难的人太多了,推着板车,背着孩子,挑着行李担子,搭着包袱,还有男人牵着牲口,女人抱着婴儿,小孩抱着鸡鸭,老人拄着木棍;人人头发蓬乱,脸上乌漆抹黑的,满是愁苦之色,表情木然,如同一个模子所刻。
就这样,数以万计的人流离失所,沉默的走在逃难的路上,仿佛每个人都有满腹的心事,周围全是人,却找不到诉说的对象。
时不时的传来小孩的哭喊声和大人的喝骂声,还有婴儿的哭声,夹杂着牲口的嘶叫声,在沉默的人群中显得异常清晰。
……
那一年姜宁十岁,哥哥姜安十三岁。在姜宁的记忆里,从那年开始,他的世界变了,他也变了。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安宁的村落和宁静的田野,不再有绿绿的草坡和咩咩的羊群,一个快乐的牧童消失了,或者说不得已而长大了,沉默的像个男人,如同父亲一样。
他后来常常想:“活着的事,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那天是个大晴天,虽说是中秋时节,但在日头下走的时间长了,夹在混乱的人群当中,被混合着汗臭、尿骚的怪味熏着,姜宁走得头昏脑胀。
姜宁向父亲讨水喝,父亲只给了一小口,看着父母和哥哥干裂灰白的嘴唇,姜宁没再多要,沉默地像个赶路的小蚂蚁一样,一边走,一边看着茫茫的人的河流,心里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走了一个天,姜宁放佛走了一世那么长,当太阳快要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心里的不安越发沉重,看着天空,他有些慌张。因为那天的黄昏让人害怕:
在天地相连的地方,夕阳染红了天空,红的妖异,红的让人心惊胆战,仿佛大地腾起了血雾,血雾不断地蔓延,染红了整片天空。
天穹好似一张怪兽的巨口,人们都在这口中,只要巨口一合上,都会被吞进肚里。他觉得这很诡异,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很诡异。
当天渐渐暗下来,人们好像自觉遵守着某种秩序,三五成群地坐了下来,开始喝水吃干粮。父亲也发话让一家人坐下来休息,从包袱里取出两块野菜糠饼,掰成四分给全家人吃。
姜宁吃了半块饼子,喝了一口水,靠在母亲的肩头,母亲怜惜地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觉得心里安稳了很多,积攒了一天的困意袭来,随即沉沉的入睡……
在父母的呵护下,一个微凉还暖的夜。
……
少年人很少做梦,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梦是暗夜的灵魂,很少置身于阳光之中。但姜宁十岁那年,中秋十四日的黄昏,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狼,狼群,是狼啊,快醒醒,醒醒,快起来,起来儿子……”
他看见母亲憔悴枯黄的脸上满是焦急的声色,声嘶力竭地冲自己大喊,然后觉得身子一紧,被一条有力的臂膀夹住,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父亲腋下夹着他,母亲拖着哥哥,在混乱的人群中东奔西跑,他们在跑,所有人都在跑,人群炸了锅一样,哭喊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在昏暗的夜色之下,饥饿的狼群如同一团又一团的鬼火,分作几个方向闪烁而来,碧绿的幽光极速靠近人群,腾起阵阵呛人的烟尘,在夜色下好似鬼域的迷雾。只是一瞬间,便冲进了人群,冲向了他们眼中的食物。
姜宁被哭喊声惊醒了,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挣脱父亲的臂弯。父亲好像没有觉察一般,紧紧地架着他,往人堆里死命地扎。
人群好像受惊的羊群,你推我搡,数千人很快缩成了一大团,被狼群从几个方向合围。
父亲常年劳作,显然比很多人力气大,成功地挤进了人群中心。然而四下张望看,想要找自己的妻子和大儿子时,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急的大喊大叫。
但这喊叫声只有自己能够听得到,人群乱作一团,哭声、喊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太过嘈杂,跟本没有谁能够听见。于是他放下幼子姜宁,深深看了一眼,一咬牙,转身向外挤去。
哪里还挤得出去啊?外围惨叫声不断,活着的人拼了命往里挤,他很快被推了进来,如同漩涡里的一枝枯草,想出去没有半点可能,只能空打转转。
他抓紧姜宁,紧张地随人群东倒西歪,仔细听着混乱的嘈杂声,希望能听到熟悉的声音。然而凭借他一个普通人的听觉和感知,终究什么都分辨不清。
……
很快,天光乍现,狼群终于退走了,饱食了温热、苦难的血肉,留下一地残骨,离人群不远的地上一片狼藉。
中秋时节的黎明时分,一阵阵寒意袭来,满是萧瑟的意味。幸存的人牙齿还在打颤,瑟瑟发抖,眼里写满了惊恐,都好似噩梦初醒。
渐渐地,带着哭腔的喊声响起,初时稀稀拉拉,后来响成一片,人们开始寻找亲友。
父亲的声音嘶哑,牵着姜宁的小手喊着母亲和哥哥的名字,姜宁抹着鼻涕和眼泪,也用稚嫩而微弱的声音在喊:
“妈妈……妈妈……,哥哥……哥哥……”
终于,远处传来了姜安回音,伴随着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姜安跑过来,怔怔地看着父亲,有看一眼弟弟,嘴唇哆哆嗦嗦,眼里不断地涌出泪水……
“妈妈为了保护我,把我使劲往人堆里推,她的力气很大,我挤进了人堆,她在外面……”。姜安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父亲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天空,眼里布满了血丝,口微微张合着,像是离水的鱼,喉咙里传出嘶吼的声音……,随即跪倒在地,一双粗糙的打手紧握成拳,狠狠地捶打地面,几颗浑浊的泪滴在地上,没入尘土。
姜安稚嫩的脸上满是尘垢,泪水斑驳,哽咽难言。
姜宁兀自喊着:“妈妈……妈妈……”
父亲让姜安带好弟弟,站在原地别动,拖着沉重的步子各处去寻找,心里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
姜宁看着父亲的背影,觉得他高大的身躯苍老而孤独。
……
方圆不是很大,但父亲却寻了一整天。
天已经黑了,这时前面同路的人都走光了,后续逃难过来的人时时路过,但没有人直到发生了什么,各自走着各自的路。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寒冷而枯寂,没有月亮,夜黑沉沉的,如同盲人的眼睛。
……
天亮后,父子三人,三个孤独的男人,强忍着悲伤,重新汇入人流,踏上了继续逃难的路。
……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但姜宁觉得一切恍若眼前。如今他已是有华夏第一宗门之称的昊天宗弟子,哥哥姜安也是。
弟兄两人都有修行天赋,而且不是一般的天赋,否则也入不了昊天宗。这在豪门望族不算奇事,因为所以能成为豪门望族,祖上多有天赋卓绝之辈,子孙血脉传承,有修炼天赋的人也就多些。但在平民当中,两兄弟都有天赋不俗,却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姜宁修炼了一上午,此刻正在昊天宗所在的天门山上,坐在一颗枝干虬结的白皮老松树下,望着层层云海。
和往常一样,姜宁只要一想念母亲,就会不自觉得想起两年前的事情,这些事仿佛在生了根,牢牢长在了心里,又好象化成了邪恶的影子,打算时时伴随着他。他想忘记这些残酷,或者过滤掉,只留下好的记忆,但这似乎是痴心妄想。
母亲走后,姜宁变得不爱说话,言行气质不再像个孩子,十二岁的他看上去好像二十岁不止,但看他依旧稚嫩的面庞,却仍旧是个孩子。
可是正所谓祸不单行,母亲走后,父亲也在三个月前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哥哥和他。
因为母亲的死,对父亲打击太大了,他常常痛恨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她,茶饭不思,睡不着觉,偶尔睡着了也会莫名的地惊醒。后来开始咯血不止,在三个月前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姜宁常常想,如果能用自己的天赋换取父母的命,他会毫不犹豫,甚至用他自己小小的生命换,他也愿意。
……
姜宁记得小时候村落里有个人叫葛大壮,还有本家大哥叫姜槐。大壮整天哼哧哼哧地举石锁,后来入了夏国的军队,据说在军队里练了一手好功夫,能徒手开青石;姜槐总是神神叨叨的,据说后来入了某个宗门,潜心修道,学长生法术,能飞天遁地。他六岁那年,据说姜槐死了,变成了飞灰,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九岁那年,据说葛大壮也死了,半边身子找不到了,可能会被黄豺叼走吃掉了,只剩半边身子,埋在了遥远的济河边上。
因为这两个人的死,他父亲严厉告诫他们兄弟俩,千万不能像葛大壮和姜槐一样练武修道,还是踏踏实实放羊种地好,至少能保住小命。
但他们兄弟俩似乎生来就要和父亲对着干,葛大壮和姜槐虽然死了,但却勾起他们对练武修道的好奇心,对于威风八面的武士和飞天遁系的法师充满了幻想,两人聚一块儿总是说的兴趣盎然,有时在饭桌上说的唾沫飞溅,争论哪个更厉害。这让父亲忧心忡忡,好像他觉得人人都能练武修道一般。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父亲从忧心忡忡变成了极力督促,督促他们整日修炼,生怕他和哥哥有所懈怠。
不过眼见着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弟兄两都心急如焚。
姜宁也曾为父亲的病求过宗门内多位长老,给了父亲一些仙方丹药,但并不见起色。
后来师傅青云子说对他说:“哀莫大于心死!你父亲因为忧伤过度,心脉受损严重,本不算什么,在我宗门之中,甚至可以说随便一位师傅,也能妙手回春,但若是一个病人若是没有了生的意志,不愿求生,执意赴死,就算神仙,也无方啊!”
他想不通,父亲何以至此,宁愿抛下他跟哥哥。他去问父亲,父亲平静地说,把你哥哥也叫来吧。
姜宁觉得父亲可能日子不多了,急忙叫来了哥哥姜安。姜安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子,差点被门槛绊倒,一进门发现父亲还在,笑着看他,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但脸上仍旧满是忧戚的神色。
父亲把他们两兄弟叫到床前,叫扶她起来。弟兄两赶忙把父亲扶起来靠在枕头上。
父亲认真地看着他们,缓缓说道:“孩子,你母亲走了,她一辈子没享过福,最后走的很惨,我愧对她啊!本来有你们两个好儿子,看你们一天天长大,生龙活虎,我很高兴。可是每当我高兴时,我不由得就会想起你们的母亲,她一个人一定很孤单。你们两兄弟现在有宗门照顾,我也放心了,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去陪她吧。再者,我一介凡人,将来会成为你们的累赘,我也不想拖累你们。我觉得我快要走了,昨天晚上还梦见你母亲在喊我的名字。”
听到此处,两兄弟早已泪流满面。纷纷劝父亲不要多想,安心养病。可父亲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走之后,你们不要伤心,更不要时时挂念,以免影响修炼。你们都是男子汉了,已经比我强太多了,但还要勤奋修炼,不要偷懒,听师傅们的话。”
最后父亲说道:“我以前不同意你们两兄弟练武修道,那是因为……因为……我觉得只要本分做人,勤恳做事,就能安稳的过日子,不能去追求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而且……练武修道,容易置身是非之中,想求长生,反而会活不长,但现在……现在我想你们是对的,如果我是个武士……或者是法师,我就能一路保护你们……唉……你们还小,我要去了,你们……你们记住……呃……一定要勤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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