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泌的质问,冠冕堂皇,合情合理,正大光明,毫无破绽,无人能指责。
太原王世子燕漳闻言不由冒出一身冷汗,一阵阵后怕,鲜卑人若是退往草原深处,这战事便不是一两个月能结束,出塞大军若是粮饷断绝,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
“我大晋富甲四海,怎么会到如此地步!”世子长叹道。
“我看都是田凝闹腾的,”崔灏恨恨的叹道:“这田凝罪该万死!”
“崔兄的话有一定道理,”薛泌点头:“田凝要负很大责任,不说其他的,就说帝都附近的粮窟,度支曹有估算,需要三到五年时间才能补足,不过,田凝这一搞,他死不要紧,可把我等给害了。”
“田凝该死!”小赵王爷也赞同的点头:“张猛抓住了一个好机会,皇上被他蒙骗了。”
“必须将张猛从朝廷赶出去!”王奋也附和道。
将张猛赶出朝廷,这几乎成了反对新税制大臣的共识,可怎样才能将他赶出去呢?
张猛行事非常小心,这段时间就住在宫里,而且皇上还吸取了蓬柱遇刺的教训,从虎贲卫中抽调了十个好手作他的护卫,给他们下的命令是,张猛有失,他们全体治罪。
至于朝臣弹劾,以皇上对他的宠信,会有用吗?
薛泌心里不住摇头,把张猛赶出朝廷,看似容易,实际压根就办不到。
“薛大人,你看该怎么着?”小赵王爷笑眯眯的盯着他。
薛泌苦笑下:“小王爷,您别挤兑我,你是燕家子孙,掌控宗人府,您试试上个疏,看皇上是赶您走还是张猛。”
“我这宗人府算个啥,燕家子孙多了,你可是皇后的弟弟,说话比我这闲散宗室强多了。”小赵王爷痞性十足。
薛泌心中顿时警惕,苦笑摇头:“我实话告诉您,别说我了,就算太后的父亲,潘链也赶不走张猛,若是他能办到,早就出手了。”
王奋点头:“薛大人说得不错,张猛现在势头正热,皇上要靠他完成新税制,这个时候不可能赶走他,谁出面谁完蛋,所以,潘链这老狐狸才不肯动手。”
薛泌心中微惊,他下意识的便想到,这帮人看来已经走过潘链的门道了,估计是被潘链拒绝了。
看看四周,薛泌有些不安了,在这个场合谈论这样的事,这要传出去,被御史上一本,就算能脱身,麻烦也不小,而且与自己的目的也不符。
“张猛先生乃皇上身边的重臣,”薛泌决定将话题岔开:“深得皇上信任,况且,新税制也不是一无是处,增加财税收入,对朝廷也是好的。”
“道典有言,道为先,术其后,非道取利,利愈大,害愈大!”王奋正色道。
“对,先贤早有明言,这是与民争利,”小赵王爷说道:“薛大人,朝廷争了这蝇头小利,却失了根本大道,动摇国本。”
“你说的这些,顾玮大人在扬州书院的辩难中便解释过了,不足为奇,”薛泌摇头道:“问题是,朝廷现在财政困难,你得提出解决办法,如果你没有,那就只能听别人的。”
这话击中了要害,朝廷现在财政困难,人家有主意,你们没主意,那就只能按人家的法子办。
房间里陷入沉默,薛泌看到自己居然将众人给堵回去了,心中颇有几分得意,便接着说:“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朝廷府库空空,这万一有个什么事,那发点大水,来个旱灾,又或者边境上来一场战争,今年,吐蕃犯凉州,幸亏被打出去了,如果他们明年再来,怎么办?
还有,现在流民遍地,如果有心怀叵测之辈,鼓动流民作乱,又怎么办?军费在哪里?你们可以不考虑这些,可皇上必须考虑,尚书台也必须考虑。”
薛泌象是赌气似的,一股脑的倒出一堆苦水,众人依旧哑口无言。
半响,王奋才缓缓说道:“说来是朝廷财政出了问题,要改善财政,无非两手,开源和节流,依我看,开源可以增加税收,可以增加商税,另外还可以提高人头税。”
“不行,”薛泌打断他,没好气的说:“这事在漱芳斋张猛和潘链争了很长时间,还有顾玮顾大人在扬州辩难时,就说过,现在平民的税已经很高了,比起太祖时期已经高了四成,再加恐怕民不堪负,流民就更多了。”
“如果开源不行,那就只能节流了。”王奋沉凝道,扬州书院的辩难,已经传遍天下,王奋所提建议,在辩难中已有,被顾玮驳斥得体无完肤。
薛泌叹口气:“朝廷节流,无非是宫里少用点,然后还砍什么?百官的俸禄?你要砍了百官俸禄,明儿朝中官员便能把尚书台给围了,你信不信?”
王奋被薛泌这一堵,倒也没生气,只是苦笑着叹口气,小赵王爷将酒杯往案几上重重一磕:“这么说,就没办法了,只能是新税制了!”
“其实,”陆尧缓缓说道:“这新税制完全没必要。”
“哦,为什么?”薛泌有点意外,陆尧一直很低调,很少插话,主要是听,此刻开口却有点石破天惊。
“朝廷目前的财政困难其实主要是贪腐造成的,”陆尧认真的说道:“朝廷府库被官员挪借一空,到现在还没完全收回来,田凝和度支曹官员私分朝廷税银,粗算便有上千万,如果这笔银子在,朝廷还会如此困难吗!显然不是,就凭田家卫家的家产,朝廷便将塞外的仗打完了,而且这笔银子还远不如被私分的银子。”
陆峤说完之后,小赵王爷一拍大腿,大声道:“说得好,陆贤弟,说得好,照这样算下来,朝廷是不缺银子,银子是被那些贪官给贪没了。”
薛泌看着陆峤,这小子文文静静,看上去还有些瘦弱,心思居然如此缜密,要知道这些数据可不是他弄得到的,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么多东西,这小子了不得。
“陆世侄说得好,”王奋冲陆峤举起酒杯,陆峤也举杯回应:“世侄今年参加春品没有?”
“上下品。”陆峤神情中有几分羞愧,对他这样的千年世家嫡系子弟,上下品已经算差的了,不过,陆峤身上已经有官职,士族子弟,生下来便有闲职,在太祖时,这份官职还有俸禄,可在仁宗时,将俸禄取消,就剩下闲职,可这也是很多平民子弟,奋斗一生而不可得的了。
这次主持春品的是国子监祭酒糜宸,另外还有几个名满士林的大家,从阵容上说,丝毫不比往年差。
“王爷,想陆世侄这样的年青干才,当征召入仕。”王奋半点不客气,小赵王爷的封地便在冀州,他与王家的关系一向交好,彼此说话从未有过客气。
“这个事最好是老十七来作。”小赵王爷摇头说:“宗人府不过清水衙门,陆贤弟来了,是大才小用,最好上度支曹,或者御史台。”
他们俩人三言两语便把陆峤的未来安置了,可在坐的人都知道,他们有这个能耐。
老十七便是延平郡王,尚书台尚书,主掌度支曹。
王奋点点头,此事就此作罢。
陆峤心里有几分忐忑,父亲来信告诉他,现在不是入仕的最好时机,让他再等两年,另外还警告他,不要卷入新税制之争中。
他连忙起身:“家父来信,让我安心学业,在学业未成之前,暂时不要入仕,王爷,世叔的好意,陆峤心领了。”
王奋微微皱眉,小赵王爷不解的看着他:“令尊真是的,居然还有这个想法,不知陆世侄现在那读书?”
“回王爷,我在太学进学。”陆峤恭敬的答道。
国子监,太学,是大晋两大高等学府,前者有点象皇室私塾,后者则宽泛多了,士族子弟皆可入学。
“既然令尊有吩咐,自然按照令尊的意思办,”薛泌插话道:“不过可惜了,陆贤弟,这个时候正是朝廷需要你的时候,新税制争论甚烈,正是你为朝廷出力的时机。”
王奋和小赵王爷看着薛泌,俩人几乎同时露出一丝笑意。
薛泌假装没看到,依旧在劝陆峤尽早出仕,陆峤开始还分辩,过了会,态度终于动摇,同意写信告诉父亲,若父亲同意便没有问题。
对这个结果,王奋和小赵王爷似乎很满意,俩人频频劝酒,薛泌也有了三分酒意,他借着酒意问王奋,王家与瀚海商社之事。
“还没解决,王兄,你们这要打到什么时候,令尊就不着急?”
王奋苦涩叹息,小赵王爷也看着他,眼中似乎也有忧虑,他心中不由暗暗称奇。
“这事,我们还在谈判,家父的意思是,让瀚海商社多少分点出来,不要吃独食。”
薛泌没有开口,小赵王爷却说:“这容易啊,柳寒不是那种吃独食的人,要不要我从中说合说合。”
“需要时,一定会麻烦王爷的。”王奋没把话说死,他说还在谈判,其实谈判已经停了,老祖宗要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从开始到现在,老祖宗的条件就没变过。
黄河水道,瀚海商社必须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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