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水,自多雾气。
暮色沉沉时,江面腾起薄薄一层水雾,似凝着不动,又若暗暗泛涌,风荡轻纱般。
月亮破云了,银光倾洒,那江雾便越发幽幽,江面上,由远至近,皆是迷蒙,似羊皮灯笼之映照,似牛奶被稀释,似人患了眼疾,一望而去,模模糊糊……
在这雾气笼罩下,泊水湾那些歪歪扭扭的树,枝叶全不在,惟余主干,那一簇簇的李子花,完全隐匿了,整个瓦桥镇,隐匿了……
天,地,江,山,船,树,镇子,处处皆幽冥,诡异之气弥漫……
陈叫山将船帮兄弟,分为了两组人,一组守船上,一组留岸上。
白天所遇的一系列异事,任谁想来,由不得不提防……
守船的兄弟们,分船头、尾、翼、肋四处站立,头尾皆执枪,翼肋执钢叉,执水鬼钩索。
这是船帮的一套停泊防御策略,以防江匪棒客,自江面而来劫货,自岸上纵火,自水下破船。
水鬼钩索是一精钢五弯钩,中轴连接牛筋绳,长约九尺。操控水鬼钩索者,起先将牛筋绳盘圈于腕肘之间,左手拽绳头,右手攥精钢钩索。若闻听水下有异动时,“嗡嗡”抛甩牛筋绳,“嗖”地将钢索入水中,借助腕、肘、腰、双肩之力,在水中反复甩钩钢索……
某些江匪,极擅潜水,常手执锤凿,潜于货船底部,以凿插入嵌缝,以锤轻击,使船漏水、倾翻……
水鬼钩索,是对付潜水江匪的最佳武器!
据侯今春讲,有一年,在金安城下游,船帮遭遇了大雨冰雹,货篷被打穿,不得已,只能停泊靠岸,待天放晴,晾晒货物。
是夜,有一股江匪,潜入船下,欲凿船劫货,被骆帮主及时发现,命三十六个钩索手,抛甩水鬼钩索于水中,拽、拉、钩、挂、提,一番之后,江面上血流涌涌,浮尸一层,肠肠肚肚,顺水而流……
陈叫山特地咨询了侯今春,侯今春说,依照而今正常航速,船队若于下午向东进发,深夜丑时,便会抵达黄金峡!
黄金峡一带,江面最窄,水位最高,险滩连布,且两岸夹山,江匪出没,猖獗肆虐……
船帮有“宁守九分慢,不逾一分险”之俗语:无论怎样强大的船帮,皆不能妄逞莽夫豪勇,宁可一再将航期延后,也不可抢时冒进!因为船帮是一个大体系,其所涉及的,不仅是大、中、小三品类、数十种货物,更有两三百船帮兄弟,以及几十艘大小船只,此为船帮之家底,任何一处,小有差池,对于船帮而言,便是天大的麻烦!
陈叫山与侯今春商议后,决定暂且停泊,错开丑时过黄金峡的“煞时”,正所谓,“子丑不过黄金峡,阳天阳日天地大,凌江纵有三千里,当避关节莫自夸!”
不过,侯今春的意思是,顺行瓦桥镇下游处,天擦黑,便停船。而陈叫山倾向于停船瓦桥镇,因为陈叫山隐隐感觉:瓦桥镇的所谓通幻神庙,就是一颗怪瘤,若不探明情况,迟早为船帮之一大患也!
“帮主,我觉着瓦桥镇有些邪性,有些邪气,不是以前的瓦桥镇的了……”侯今春说,“才不过一年多没来这里,这儿的人全不认识了!而且,以前来来回回,上水下水过这儿,也没听说有啥通幻神庙……”
陈叫山叹息、皱眉,点头,“是啊,既然如此,咱就越要解开这谜,解不开,心里就一疙瘩!这儿是跑船必经之地,现在不解了这谜,以后再来,还是邪性,还有麻烦啊……”
“帮主,咱下行三十里左右,那儿的跳猿亭,水湾平阔,也可以停泊啊!”侯今春皱眉说着。
“那咱再返回来,不是要跑上水,费时费力?倘是从岸上回来,船怎么办?人船被分开,岂不是隐患更多?”
听了陈叫山的话,侯今春默默点头唏嘘,“嗯,也倒是啊……”
侯今春完全明白了陈叫山的意思:瓦桥镇的谜,必须一次性解开,不能往后拖!瓦桥镇的泊水湾,终究水阔江平,视野豁朗,进退自如,在这里停泊过夜,既能避开子丑过黄金峡的煞时,又比跳猿亭,相对安全一些!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陈叫山和侯今春,还是将船帮兄弟分为了两组,一组守船,一组守岸,此为最稳妥的方法,有备无患!
虽已春天,此际夜里,夜候的兄弟们,仍感到一种潮冷……
头发是潮潮的,衣领子是潮潮的,手里的刀、枪,也是潮潮的……
有兄弟打起了哈欠,连连地拍着嘴巴,拌着嘴,抬袖子擦眼泪……打哈欠仿佛是瘟疫一般,能传染人,一个兄弟打了哈欠,其余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岸上的兄弟打哈欠,船上的兄弟也打起了哈欠,手里的水鬼钩索,便随着打哈欠晃晃颤颤……
那些个散船户们,心中便有了怨气,低声细语地抱怨了起来
“管他啥庙啥神,干我们事情?人家又没惹咱,咱逗惹啥么?”
“昨晚上闹啥狼牙阵,今儿晚上又不让人睡觉,照这么整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船还没到汉口,咱就垮了……”
“就是,身子熬垮了,挣再多钱,有个用处哩?”
“喂,我说你们几个,小声点行不?害怕人家都听不到是吧?”
其实,散船户们的话,守船的兄弟们已经听进了耳朵里,但大家不想说,因为船帮有规矩,凡船帮兄弟与散船户发生争执,无论理在哪一方,船帮兄弟都是要吃亏的!
于是,船帮兄弟听见也装着没听见,权当散船户们的抱怨,就是在谝传,正好可以消灭瞌睡虫,就由他们嘀咕去……
月亮渐渐隐到云后去了,周遭变黑,水雾也似乎不见,或者,变薄,变稀了……
天地静寂,江水哗哗流,其声愈清晰,像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而去……
“帮主,你听,那边是什么声音?”面瓜忽然对陈叫山说。
面瓜不但嘴巴能说,耳朵也是最灵的!
人常说,十个哑巴九个聋,大许嘴巴越能说的人,耳朵也是最灵的吧!
陈叫山顺着面瓜所指,身子拧转了,耳朵朝着镇河上游方向,仔细地听……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呤呤……”
隐隐中,陈叫山逐渐听见了好像是铃铛之音,远远的,轻轻的,细细密密,零零碎碎……
显然,不是马匹的脖铃,惟有铃铛音,不闻蹄声响……
这叮铃铃的声音,逐渐地大了起来,即便守在最远驳船上的兄弟,也能听见了……
散船户们有些紧张起来了,有人小腿肚开始突突突地抖,有人举着灯笼的胳膊,上下地晃,晃得灯笼之光,在江面上溜来闪去,晃得人影交错相会,恍恍惚惚……
“都散开,趴下,注意戒备”陈叫山对岸上的兄弟说。
“蹲下,弯腰,守好翼肋……”侯今春对守船的兄弟命令着。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呤呤……”
铃铛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大,仿似深谷幽泉,冰块融化,嘀嗒之泉水,逐渐地融汇合聚了,跳溅着,旋转着,奔流着,绕出了岩罅沟壑,穿过了盘根错节,逐渐成势,水声响亮,响亮动天了……
经过一番取湫之磨砺,陈叫山对于如今之情形,心中毫无惧意!
跟随陈叫山取湫的饶氏兄弟、大头、二虎、满仓、面瓜、三旺、黑蛋几人,亦非但不惧,反倒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之感!
陈叫山很清楚,前方来的不管有多少人,他们沿镇河东岸,狭窄一道而来,一边为开阔地,一边是河,无屏无障,无依无护,倘若干起仗来,他们必将吃亏!
而守岸兄弟们,此际全趴在地上,以老树为掩护,呈扇形布列,对镇河东岸,呈包夹之势!加之船上兄弟,借助船之高度,与守岸兄弟,形成攻击层次,一旦开火,船帮兄弟是占尽优势的!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铃声越来越近了……
侯今春俯在陈叫山身侧,低声问,“帮主,要不要开枪?”
陈叫山伸手在侯今春手背上,捏了一下,而后,轻轻摇头,示意着:不着急,不用慌,待他们近了再说……
静静等候之际,一轮明月,又悄悄钻出了云外,天地顿然澄明,灿亮起来……
陈叫山终于看清楚了前方镇河东岸,约有二十余人,皆穿着宽大的黑袍,头顶上插着五色金鸡翎羽,他们并没有带刀、带枪,甚至连棍棒都没有带,不过他们的手腕、脚腕、脖子上,皆套着银色小铃铛,随着一步步行走,那铃铛便响个不停……
再近一些,陈叫山看得更清楚,更细致了这伙黑袍人,袍领子、袖口处、前胸正中、衣襟两摆处,皆镶白色细筋!他们皆戴着面具,有红脸长舌的鬼魅之容,有青面獠牙的凶兽之状,有戏剧花脸的斑斓,有怪力乱神的狰狞诡异……
一伙黑袍人,高举双臂,连连挥舞,双脚跳跃着前进,脖子摆来摆去,手腕、脚腕、脖项上的铃铛,便响得更紧凑清脆了!
“你们是什么人?”
陈叫山站起身来,怒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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