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馑熬过了,三太太有喜了,老爷心情很好,命魏伙头准备筵席,款待罗明宽和一众太极湾民团兄弟,及许多前来道喜的人。【】
天擦黑时,筵席准备好了,沿四个方向寻人的兄弟们也都回来了,陈叫山见着他们,不用开口问,只看他们的表情,便晓得人没有找到……
在席上,老爷频频举杯,满面春风,在他看来,船户劈船也好,红椿木缺乏也罢,那都不是个事儿:而今,船帮跑芦花水时日已过,跑桃花水还要待来年开春,有的是时间慢慢应对、筹谋、准备这些事情。多少年来,卢家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困难还少么?不都一样一样地捱过来了……
老爷心情不错,前来道喜的人也心情不错,但陈叫山和卫队兄弟们,侯今春、骆帮主和船帮兄弟们,罗明宽、常海明和太极湾兄弟们,包括夫人、禾巧等人,却都各自有心中之事情,菜有几味,汤有几道,酒过几巡,一切都近于索然,投箸举杯,伸勺端碗,似乎都是木然而为之……
筵席散了,罗明宽领着一帮民团兄弟,随陈叫山来到了西内院,一时间床铺不够,便将取湫时准备的床板、窝棚拿了出来,准备在西内院搭棚支床……
众人正忙乎着,二小姐却似一个幽灵一般,忽然出现在了西内院。
二小姐一身白衣白裤,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头发散垂着,哼着小曲朝西内院里边走来,夜黑如墨,众人乍一看去,疑心是女鬼,不禁惊了一跳……
卫队兄弟们自然晓得二小姐神神秘秘,疯疯癫癫,并不在意,仍旧各自干活,但太极湾来的兄弟们,见着二小姐这般模样,不禁一个个地侧首去看。二小姐便一处处地走,逐个用灯笼去照每个人的脸,待别人看她时,便“嘿嘿嘿”地傻笑,算是回应……
陈叫山走过来,淡淡一笑,“二小姐,西内院都一帮男人,脚臭屁多的,你在这儿怕不合适……”
二小姐提着灯笼,走到一个角落处,陈叫山知道她有话说,便跟了过去。
“宝子还是没有回来……”二小姐目光如雪光,手里的灯笼微微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对陈叫山说,“宝子他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在太极湾了?他埋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
二小姐这一连串的发问,陈叫山一时间不知如何来回答她,迟疑间,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又回闪出太极湾的铁索桥来
当时,混天王手下的守桥人,埋伏在对岸,举枪以待,三旺觉着那铁索桥有问题,宝子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有球的个问题哩?我到桥上给你走走看……”说着,便要上桥,三旺拉住宝子的胳膊,劝他不要贸然冲动,宝子不听,一甩胳膊,将三旺甩了个趔趄,大喊着,“这么结实的索桥,怕啥?不走索桥,莫非你狗日的还长翅膀,飞过去不成?”
宝子大步走到了桥上,一步步朝中间走去……
走到桥中间了,冲这边挥挥手,“好哩,结实哩,你们不过,我可先过了啊……”说着,为了让兄弟们放心,又蹦跳了几下,晃得索桥抖了两抖……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在这黄昏时分,尽管水声大,但也令人为之一惊!
宝子一愣……
“”又是一声枪响,宝子一个跟斗,翻下桥去,跌入滚滚虚水河中,转瞬被浪花吞没,没了影子……
陈叫山从记忆中迅速复苏过来,迎着二小姐冷冷的目光,“宝子是死了,掉到虚水河里了,尸首也捞不着……”
“好……”二小姐冷冷一笑,笑容有些惨然悲戚,继而又笑容一收,压低嗓音说,“好,好得很……你们都想让他死,所有人都想他死……好,现在他死了,你们也都活不了,一个也活不了,都得死,全都得死……”
二小姐说得咬牙切齿,目光如刀,尽管隔着一些距离,陈叫山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气……
二小姐见有人朝这边看,忽而又尖笑起来,提着灯笼慢慢朝外出去,嘴里轻声地哼着曲子,这曲子,陈叫山第一次见二小姐时便听过,当初因为二小姐唱着这曲子,抠开小老虎枕头,以白米喂麻雀,导致灾民抢米,黑犬扑出……
“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二小姐提着灯笼,唱着小曲,慢慢出了西内院,顺着一条小道,朝东北方向走去……过一道拱门,前面便是一座柴屋,柴屋前面有一口井。多年前,二小姐的生母因与船帮一位脚夫通奸,被人撞见,羞恨之下,便来到这口井前,投井自尽。其后,这口井便被填了,但井台辘轳,仍如原貌。这里,是卢家大院的一处荒僻所在,一到夜里,便显得幽幽冥冥,充满人的鬼魅之气,据说几位布衣房的老妈子,有几次经过这里,隐隐间,居然闻听有女人的笑声,淡淡的,低低的,似有若无,顿时吓得撒腿便跑……因而,这里被传闹鬼,莫说晚上,即便大白天,也极少有人来这里了……
二小姐将灯笼横架在枯井辘轳上,趴在井沿上,伸着脖子朝下看,灯笼的光照有限,只见井壁上黑糊糊的干藓,无法看见井底填入的陈土……
二小姐低低地喊了一声“娘……”,眼泪便流了下来,一颗一颗,朝井里跌去……一阵风吹过来,灯笼里的烛火晃了两晃,光线忽闪,映照着二小姐的盈盈泪眼……
在二小姐遥远的记忆里,生母长什么样子,全然记不起来……
生母投井自尽那一年,二小姐不过才一岁半……
然而,幽幽隐隐中,二小姐始终记着生母抱着她时,为她喂奶时,生母身上的那种气味,像是奶汁的味道,又像是莲藕刚刚从塘里挖出来时的味道,间或是水粉的味道,头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味道……
那一种遥远而又切近,陌生却似熟悉的味道,轻若一首软曲,纤如一簇绒毛,呼吸之声便可将之盖去,呼吸之气便可令之远飞了去……
这是二小姐对生母唯一存留下来的记忆,虽是单薄,却恒久……
待稍稍长大些,二小姐听到别人喊自己“小姐”时,颇为得意,理所当然地以为,夫人便是自己的亲娘,可很多次靠近夫人,夫人身上没有那种气味,夫人身上是一种近乎檀香的气息,蜡烛燃烧的气息,墨汁的气息,书页翻开时的那种气息,与自己记忆最最幽深角落里的气息,截然不同……
再大些,吴妈来单独照顾二小姐,渐渐地,吴妈将许多的往事,全然告诉了二小姐……说她的生母是怎样一位小巧玲珑的丫鬟,说起话来时而像唱歌一样好听,时而又像小辣椒一般的冲,说她的生母喜欢修剪指甲,那指甲像玉一般光洁,好看得很,并说了她的生母投井自尽之事……
其后的日子里,二小姐开始慢慢感觉出来了:卢家大院那么多的人,尽管都叫她二小姐,但那眼光中,分明带着许多令人感到隔阂的意味,包括自己的亲爹爹卢老爷,包括夫人,包括哥哥卢恩成,包括二太太,似乎看她时的眼神,总像在打量着天边的星星,总不能切近,总没有温暖……
二小姐的性子愈来愈古怪了,好端端的一朵花儿,她摘了下来,会放到脚底来使劲地踩,一转一转地狠狠地踩;好端端的一颗鸡蛋,她会将其高高地抛了起来,看着鸡蛋重重砸在地上,蛋黄蛋清溅飞各处;她甚至有时候,会拿起一根针,轻轻地挑破自己的手指,看自己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卢家大院所有人,一提起那口枯井,总是害怕,不敢靠近,但二小姐晓得那是她生母最后的归宿与终点,便时常在夜里去那枯井,低低地哭,默默地看,甚而抽动鼻息,希冀着能在那光滑无比的井沿上,凹凸不平的井壁上,那辘轳的摇把上,嗅到那记忆中生母身上的味道奶汁的味道,莲藕刚刚从塘里挖出来时的味道,水粉的味道,头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味道……
三年前的一天夜里,二小姐又来到枯井,一个人静静地在井台上站了好久,后来,脱掉了鞋子,站在井沿上,一圈圈地走……
那天夜里,宝子在伙房里偷偷喝了些酒,迷哩迷糊地走,走到拱门这边时,隐隐看见一个影子在枯井上转圈,酒劲上头,自是不怕那些闹鬼的传闻,一扑过来,将二小姐从井台上抱了下来,两人在井台上滚了几翻,宝子方才看清楚原来是二小姐……
一男一女,深更半夜,抱在一起,时间尽管短暂,但宝子分明感受到二小姐胸前那柔软之所在,二小姐也分明感受到宝子裤裆里那坚硬之所在……
两人慌里慌张松开了,对望着,却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夜,二小姐失眠了,宝子也在床上烙了一夜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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