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王,小山王,小山王……”大槐树下一伙人,带头一吆喝,人群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声浪冲天,乐州城的每个犄角旮旯,似乎皆能听到。
高雄彪左手抓陈叫山衣领,右手握拳,贴于陈叫山鼻梁前,却将嘴巴凑近陈叫山耳朵,“后会有期……”,声音极细至微,在巨大欢呼声中,近于弱无,但陈叫山尽管闭着眼,却也听得清楚……
高雄彪站直身子,朝众人拱一拱手,而后,迈开大步,踩着阳光黄尘,转身离去……
王铁汉第一个跑过来,搀起陈叫山,众徒弟随即都围过来,见陈叫山除了衣服上沾了些灰之外,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
吴氏站在陈叫山身后,一下下地伸手拍衣服上的灰尘,抖扯褶皱,那神情之专注,俨然一位母亲,在为儿子整理衣服。
七庆站立一侧,看着挺羡慕,便说,“婶,啥时候给我也缝身褂子穿穿?”不待吴氏开口,鹏天抢了话,“弄只大马猴,饿仨月,也比你壮实,瞅你那一身骨头,穿啥都不顺眼,别糟践了婶的手艺……婶,是不?”吴氏便笑说,“都缝,都有哩……”
七庆脸上挂不住了,“你倒是壮,脚可臭得要命哩,天热都不用烧艾草,蚊子直接被熏死光光!”众人皆大笑起来……
禾巧走了过来,站在陈叫山五六尺之外,两人互看一眼,禾巧笑笑,陈叫山也笑笑,禾巧将头低了低。
“这狗日的天,越来越热哩……”王铁汉抬头看天,抹一把额头的汗,冲徒弟们喊,“走喽,回去养膘去,都站着干啥,晒干菜啊?”吴氏和郑半仙对视一眼,笑笑,随着众人一起离开,惟留陈叫山和禾巧,站在太阳底下,两道长影拖地……
陈叫山抬手朝大槐树指指,禾巧便随陈叫山朝大槐树下走去。
仍是一地的树影斑驳,高雄彪起先坐的那张藤椅,已被手下人搬走了。陈叫山站在原先放藤椅的地方,看着禾巧,顺手摘下一截树枝,咬在嘴里,“夫人的病咋样了?”禾巧芳唇欲启,还未出声,陈叫山又问,“你咳嗽好了么?”
“我没啥,喝了毛蛋熬的姜汤,昨儿夜里就不咳了……”禾巧鼻孔深吸一气,胸前的一抹阳光,移了移,遂又复位,“夫人今儿好多了,早上还喝了一碗粥……就是心情不大好,还生着气呢……”
禾巧说,昨个晌午,魏伙头来给夫人报账,将街上的一些流言蜚语,说于了夫人。夫人随即将宝子唤来,一问,方知少爷和宝子,居然当了少奶奶的首饰,换钱喝酒,还在必悦楼闹出一大堆洋相,便去质问少爷。事不凑巧,偏就赶上少爷和少奶奶吵架:少奶奶要少爷去把她的首饰赎回来,少爷说没钱,不去,还动手打了少奶奶,少奶奶也不示弱,将少爷的脸抓花了。若不是二太太和四小姐及时赶来,屋里的东西,都快被少爷砸光了……
夫人见满屋狼藉,当时气得脸色铁青!少奶奶赌气回了娘家,天刚擦黑,唐老爷居然领着一伙人来质问卢家,说自己女儿如何金枝玉叶,被卢少爷打得如何如何惨,要卢家给个说法……二小姐听见吵吵声,偏又赶来凑热闹,说少奶奶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气得唐老爷火冒三丈,当场要退婚,并要卢老爷将唐家送给卢家的一些稀罕玩意儿,全部退还,卢老爷支支吾吾,不敢应承……
今儿一早,夫人要少爷去三合湾龙王庙求雨,少爷以自己脸被抓花,出去丢人为由,死活不去!卢老爷嫌天太热,三太太说自己来了身子,绕来绕去说,两人都是不愿去,夫人只好和二太太、四小姐去求雨了……
“唉……”陈叫山和禾巧,几乎同时间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
“等缓两天,夫人心情转好了些,你再去找夫人说事儿……”禾巧无限感慨,低头用脚尖一下下戳地,两条辫子垂着晃,像秋千绳,“其实,卢家还真得有人帮忙做些事儿呢……前几天,夫人派宝子到街上转转,管管事儿,宝子那人死脑筋,啥事儿也没管好,乐州城里今天这事儿,明天那事儿,乱成一锅粥了……”
几只雀儿,飞了过来,歇在大槐树顶上,还未完全歇稳当,看见树下有人,又“扑棱棱”一下飞走了,树枝摇晃,阳光点点,明暗忽转,一地斑驳。
“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好呢……”禾巧忽地将头抬起,直视陈叫山的眼睛,将话题转到了陈叫山身上。
陈叫山下意识地朝地上瞅了瞅,高雄彪起先摆放藤椅的地方,被藤椅腿子垫出了四个小窝。陈叫山将嘴里的树枝,用舌头朝外一顶,树枝便落在了四个小窝的中间,“嘿,今儿要不是运气好,差点就被人家打死了哩……”
禾巧用脚拨弄着地上那截小树枝,一下下地,将小树枝栽进了一个小窝里,又用脚朝小窝里刨灰,似乎那截小树枝,能在小窝里生根发芽似的,“输给小山王,没啥丢人的!去年有个洋州人,据说是洋州第一高手,气势汹汹,专程来找小山王比武,被小山王打成内伤,听说现在武功全废了,见着街头小混子都躲着走……”
“禾巧,你家里还有啥人?”
禾巧边用脚尖刨土,边说着话,辫子一抖一抖,没想到陈叫山忽然问这个,一怔,脚停了,辫子也一停,叹了口气,将之前刨围了半天的土,一脚踢散,“没人了……我哥被人抓去北方打仗,死在了山东,我娘也气死了……前年冬月,我爹到南山砍柴,回来的时候,喝了酒,过凌江时,硬从人家船家手里夺蒿竿,非要自己撑船过江,一脚踏空,就……”
见禾巧的秀眸,转瞬间罩上了一层薄雾,陈叫山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挠挠鼻子,随即又问,“对了,夫人去龙王庙求雨哩,你咋没陪着一起去?”
禾巧低着头,鼻子吸吸,睫毛一挑,转而为笑,“我听说你跟小山王比武呢,就赶过来看热闹了嘛……”
陈叫山回到铁匠铺时,没进门,便听见院里一阵笑声……众人围着郑半仙,听郑半仙摇头晃脑地唱着一段曲子,“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吴氏转头见陈叫山进来了,咳嗽两声,郑半仙一停,也看见了陈叫山,却不再唱了……
“叔,你这唱啥呢?”陈叫山一脸疑惑,环视众人。
七庆走过来,将陈叫山从头到脚地打量,“山哥……把禾巧姑娘送回去了?”陈叫山被七庆打量得有些懵,再被这一问,又一怔——“啥?”
七庆憋不住,“扑哧”一笑,大家都哈哈哈大笑起来,好几人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间,众人的笑声,陈叫山全都听不见了,感觉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啥也看不见了,差点就一头栽倒在地,运用内力,努力撑了撑腰腹,扶住墙,方才站稳了……
为了不使旁人看出异常,陈叫山咬牙回到睡房,刚坐到床上,忽又感觉耳膜中,传来“嗡嗡”的异响,继而是“叮叮咚咚”的山泉之声,“叮咣当啷”的打铁之声,耳膜一阵刺痛……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好似一道道金箭,乱箭齐飞,射得陈叫山几乎睁不开眼睛……
傍晚,鹏云端着一碗粥回来了,递给陈叫山,陈叫山却摆摆手,说不想吃。鹏云问咋了,陈叫山只说不饿,没胃口……
天刚黑透,众人围在院子里,借着满院银泉一般的月光,听郑半仙为大家说《水浒传》,陈叫山却早早上床睡下了,那碗稠粥摆在床头,陈叫山一筷子都没动……
陈叫山迷迷糊糊睡着了,进入幽幽梦境……一艘红色白帆大船,在一条大江上顺流而行,陈叫山站立船头,随大船起伏颠晃,观大江两侧,青峰秀立,草木葱茏,白鹭群飞,猿猴啸叫,时有瀑布飞泄,珠玉溅江,红花招摇,竹林苍苍,青瓦白墙,炊烟缕缕,鸡啄鹅摇,犬汪羊咩……
前方江面,忽地漩涡急旋,白浪堆堆,船身倏然下坐,陈叫山膝盖一软,险些摔倒于甲板之上,两手连忙去抠住舷帮,大船却愈行愈快,疾如飞箭……猛然间,岸上忽地出现一伙蒙面黑衣人,个个手执弓箭,朝船上拉弦放箭!一时间,羽箭嗖嗖,箭头还点着火把,白帆被点燃,船舱浓烟滚滚,一圈船帮,全都热焰熊熊,烤得陈叫山头发嗤嗤,皮炸眉焦,舌喉似化,五脏欲焚……大船在火光中,突然前窜,冲向激滩,一块巨石撞向船头,陈叫山整个人飞出船外,跌身江中……江水冰凉刺骨,寒彻全身,似万千细针,扎戳着陈叫山的手、脚、头、腹、腰,头顶却依然火箭飞窜,火光红红……
陈叫山醒来时,感觉喉咙干涩,眼皮沉重,耳朵中隐隐有异响,脑袋里忽一阵热,忽一阵冷,两腿似有钢锯在锯着腿骨,而双臂却又冷得发抖……
窗外晨光点点,显然早过了寅时,同屋的七庆、饶家三兄弟,仍在熟睡中……陈叫山深吸一口气,沉气入丹田,以舌尖顶上颚,手掌抚胸,脚面绷直,化气于全身,渐渐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陈叫山来到井台时,吴氏坐在一个大木盆前,斜架着搓板,正为大伙洗着衣服、被单……
同吴氏道了声早安,陈叫山如往常一样,伸手抓住井绳,吊着满满一桶井水,凭臂力缓缓上拉……可是,今儿的一桶井水,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沉,陈叫山将桶提到一半,停住,喘着气,听桶里的井水,“哗哗哗”地朝井里流下……
陈叫山手腕发麻,脚脖酸疼,眼皮几乎睁不开了,拼尽全力睁着眼,却见黑洞洞亮晃晃的井底,忽然窜出两条龙,一条黑,一条白,相互绞缠,沿着井绳,朝陈叫山的脑袋咬来——
“扑通”一下,木桶重重砸进井底,溅起水花三尺,陈叫山一头栽在了井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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