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站这儿干啥哩?”
卢恩成回头一望,原来是宝子,轻吁一口气,捂着裤兜的手松开了,在衣襟上擦擦掌心的汗,“宝子,这热的天,干啥去?”
“夫人昨个叮咛,要我多到街上转转,看看灾民,遇到有人抢东西,打架干仗,偷偷摸摸,饿死人啥事儿的,给管管……”宝子肩宽胸厚,眉毛粗黑,阳光从树叶狭缝里筛下,洒在他光光的头皮上,点明点暗的,像顶着一头的小灯。
卢恩成眉角微微一颤,扳过宝子的肩,俯在宝子耳朵边,一阵轻语……
宝子拿着那些小玩意儿进当铺了,卢恩成便靠在皂角树上等。
阳光像一绺绺剪碎的金箔,自皂角树的枝枝杈杈里,悬垂下来,变幻着亮暗光彩。偶尔打街上走过的人,瞧见卢恩成那百无聊赖的眼神,不禁嘀咕:这人干吗呢?瞧那身一抖扑簌簌的绸衫子,定不是穷苦人,不愁吃喝,可这大太阳的,一个人愣愣在街上……
面对灾民那疑惑的眼神,打量的视线,换做以往,卢恩成定会嘴巴一歪,眉毛一拧,啸叫一句:“穷土孙,瞎瞅瞅啥哩,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抠下来?”以前,有宅虎作伴,任是谁听了这啸叫,也不敢咋地,乖乖地闪走。可现在,宅虎没了,那股子气就没了,现在若那般啸叫,真遇到个愣头青货色,上来用拳头跟自己理论,咳,还真是个麻缠事儿,总不能把盒子炮拎出来,冲人家脑门来一下吧!
卢恩成蹲下来,手里捏着那尖棱小石子,想到宅虎被杀,想到如今精溜溜一个人,无倚无仗,便对陈叫山恨得牙根“咯咯”响,尤其想到爹娘非但不杀陈叫山,还给他看病换衣裳,更是气得头发尖尖都朝外冒气!
卢恩成用小石子,在地上划了个“山”字,然后将小石子的尖尖,停在“山”字当中一竖上,狠劲朝下划,朝下按,朝下钻,朝下戳……
宝子回来了,一脸的笑,“少爷,猜猜,当了几个钱?”卢恩成还未从仇恨陈叫山的情绪里平复过来,了无兴致,“多钱?”
宝子在兜里一摸,朝空中一抛,四枚袁大头,在树影里翻了几翻,“叮啷”两声,摊叠在宝子老茧匀厚的大巴掌里。
卢恩成苦笑一声:就四块钱,还乐呵?宝子这娃,真没啥大见识……
宝子见卢恩成郁郁,收了笑,一脸无辜,“起初我也不乐意,可当铺老板说,吃饭穿衣看天光,现今这天光,肚子饿了,总不能拿镯子当馍吃。四块钱,不错了……”
卢恩成瞅着宝子的衣衫,贴在胸膛上,汗津津的,为了安慰他,便说:“倒也是这么个理儿,也不错哩!走,咱去‘必悦楼’喝几杯……”
必悦楼的老板是个斯文人,也懂得弄出些讲究来:一卷竹简,用红丝绳系着,跑堂活计恭恭敬敬将其送过来,先高叫一声:“洪福大开,吉岁泰来!”而后,便展开竹简,让食客点菜。菜名和价格,是用青碧颜料,以汉隶书体写在竹简上的,食客一看,雅气扑面,如此讲究,怎好抠抠捜捜,吝吝啬啬?于是,另一位伙计,立刻端来一镂花托盘,上面放着羊毫小笔,青花浅碟,碟中装着红艳艳的朱砂,再高叫一句:“御笔钦点,恒昌永年!”让食客用毛笔蘸朱砂,在竹简上点菜。这是何等尊崇?御笔?钦点?皇上的待遇哩!大多的食客,满心欢喜,执笔挽袖,一阵猛点!由此而看,人家用的这“必悦”二字,还真不是只图个雅名……
卢恩成是必悦楼的熟客,但今儿与往日不同,兜里就那么四块响货。必悦楼里的菜品,向来以贵而出名,很多人就是因为贵才来,不贵,哪有身份,哪有面子?
卢恩成本就有些没底气,展开竹简再一看,乖乖:竹简刚被人用刀刮过一次,以前的菜名价格,全被刮净!再一瞧如今这价格,简直是孙猴子的筋斗云,一下就涨了个十万八千里……
“御笔钦点,恒昌永年!”伙计高叫一声,端来毛笔朱砂。卢恩成头发一甩,仿佛袖子把他手给黏糊住了一样,朝上一抖袖口,抓过毛笔,在青花碟子里蘸研着朱砂……
菜点毕,伙计笑道:“卢少爷,前几日我家掌柜的,从北山弄了些麂子、黄羊、金丝猴,对了,还有蛟龙滩里的娃娃鱼,卢少爷要不要尝个鲜?”
卢恩成笑笑,用手掌将头发一下梳倒,一松手,任其又簌簌簌地恢复原状,“算啦,那些山货,没啥稀罕,吃着腻牙,今儿就吃点清爽可口的……对了,来一坛丰乐桥,要封蜡的,不要线扎的!我这舌头可灵,兑了井水的,可糊不了我……”
伙计抱来一个黑色酒坛,坛肚子正当中,嵌着两道浅圈,圈中是端端正正三个魏体“丰乐桥”字。坛盖之上,蒙着一块红布,但说是红布,其实早已颜色泛白,近乎白布了。伙计解下红布,拿着抹布,一圈圈地擦拭着坛盖上的浮尘。浮尘擦干净,伙计取来一把细刀,对卢恩成和宝子说:“瞧,这是经年老蜡。”说着,便用细刀一下下地削着封蜡,一片片蜡屑,如仙鹤散羽,凌凌而飞……
卢恩成捏着竹提筒,舀出一碗酒,琼浆盈盈,酒体丰满,放在鼻子上一嗅,陈香扑鼻,未饮先心醉三分。便招呼宝子,“来,咱走一个!”
吃喝完毕,卢恩成打了个酒嗝,用牙签一边剔牙,一边丝丝吸溜气息,舌头在嘴里盘转,回味着菜香酒美。宝子虽然牛高马大,但并不擅饮,一坛丰乐桥,卢恩成喝了大半,他喝了少半,却已是从胸膛红到脑门顶,将衫子解了,一抖一抖地扑扇着凉风。
“伙计,结账——”卢恩成摸出三块袁大头,在手心掂掂,朝伙计抛了过去。伙计慌忙弯腰来接,接住后一看,说:“卢少爷,不够……还差三块钱!”
啥?卢恩成像是耳朵不好使似的,将头朝伙计凑过去,偏着脸,竖着耳朵,“我没听错吧?还差三块钱?去去去,把你们方老板请来……“
伙计面露难色,“方老板今儿去洋州办事儿了,不在。账是错不了,借我十八个胆子,我也不敢蒙您卢少爷!”
卢恩成眉头一皱,略略思忖:饭菜自是错不了数字的,他当初蘸着朱砂点菜时,心里盘算过好几回的。肯定是这坛子丰乐桥,起先他心里盘算一桌菜一坛酒,三块钱差不多。可当时一摆谱,嘴巴没把门,要喝封蜡的丰乐桥,就那么眨巴眼工夫,把兜里只有四块银元这事儿,给忘到犄角旮旯了……
果然,伙计说,“卢少爷,这坛丰乐桥,是从沙河营老酒坊的地窖里运来的,年头久得很……我要是给你多算半个子儿,你吐我一脸唾沫星子,我绝对不拿袖子擦!真错不了,卢少爷……”
卢恩成手伸在兜里,捏着剩下的一枚袁大头,心说:今儿真是昏了头了,这块钢洋给出去,还差人家两块呢!便对伙计招招手,示意伙计将耳朵凑过来,低声悄语一番。
“卢少爷,这真不成!倘若方掌柜在,开个腔,点个头,啥都好说。可今儿真不能赊账,方掌柜回来,小的我说不清啊……再说,这封了老蜡的丰乐桥,必悦楼拢共就三坛子,酒在没钱,酒没钱在,真是没法赊呀……”
卢恩成冷笑一声,“我说你小子,够胆儿啊,卢家大门朝哪儿开,你不晓得?区区三块钱,我还讹你不成?”然后,对宝子一挥手,“走——”
“卢少爷,使不得,使不得……”伙计尾随而来,着急之下,一把扯住了卢恩成的衫子,“卢少爷,这可使不得啊!”
宝子在一旁,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伙计真不给面子,缓缓走过来,捏住伙计的手腕子,笑着说,“我家少爷这衫子可滑溜,当心摔你个大马趴……”
伙计被宝子捏得手腕生疼,脸上的表情,就像喝了一大口酸醋,鼻眼挤弄到一块儿,只得将手松开了。
卢恩成和宝子走到必悦楼大门口,已有四个伙计候在那里,个个皆是满脸堆笑,腰弯得像鞠躬。一位又高又胖的伙计说,“卢少爷,宝子哥,方才那兄弟不长眼,惹你二位生气了,消消气,千万莫生气……”
卢恩成笑着拱拱手,并不答话,只顾朝外走,那胖伙计却堵住去路,并抱着卢恩成的腰,满脸是笑,“卢少爷,莫生气,莫生气,回屋喝杯茶,消消气。”卢恩成想摆身推开胖伙计,可那胖身子,像铁柱扎地,如何推得开?另一位瘦伙计也抱着宝子的腰,“宝子哥,莫生气,小的给你赔不是了……”
卢恩成和宝子明白了:这他妈哪是赔不是啊?这是笑里藏刀,不让我们出门啊!
卢恩成被胖伙计抱着,丝毫挣不脱,胖伙计连连前进,卢恩成便连连后退,“卢少爷,您消消气,气大伤人……”
宝子看见少爷被人这般折腾,火冒三丈,那瘦瘦的伙计,如何能奈何得了他?宝子将肚子朝前猛地一送,瘦伙计被晃得差点摔倒,待身子稳住后,复又将宝子抱紧了,“宝子哥,宝子哥,回屋坐……”
“宝你妈个哥……”宝子胳膊一捣,一肘子捣在了瘦伙计的胸膛上,瘦伙计胸膛上没肉,一层薄皮,被这一捣,疼得倒地打滚,边滚翻边高喊着,“都来看看啊,卢家人吃饭讹账,不给钱,还打人啊!都来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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