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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来愈深了,晋南的风幽冷刺骨,那枫枝的低鸣好怆恻,怆恻得令人心碎。一只不知名的鸟在窗外不住的啼叫,想必是失偶的孤禽吧!窗户被风推开了,梦坷就这样坐在寝室冰凉的地板上,一任寒风吹拂,一任夜露沾衣,一任月斜星移……
随着夜色加深,梦坷的背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休。梦坷一直就这样枯坐着,不愿面对现实,明知该放手了心中却难割舍,明知拔慧剑斩情丝,却不知为何还要对她藕断丝连,触不到明天又回不去从前。
然晚上七点钟老科长打来的紧急电话,却令梦坷不得不接。
“你赶快回厂!马上回厂!炼钢出事了!出大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和叫喊声,一听就知道在事故现场。
梦坷飞奔下楼,跳上摩托车一路狂奔,不足半分钟功夫,就赶到炼钢厂。
炼钢厂储坯跨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储坯跨黑压压地一大片人,成扇形围着几根散落的钢坯。钢坯一头砸在地上,另一头担在通往轧钢的热送辊道上,热送辊道高出地面1米多,这样在钢坯与地面之间,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一名胖子坐在一把铁制的椅子上,头深深地埋进胸口,被死死地压在钢坯下面。血从发根流出来,沿着安全帽的帽沿不住地滴落。
梦坷瞧着压在钢坯下面的伤者像是小胖,但不敢确认。
几名工人把钢丝绳套在钢坯两头,一根根地移开。钢坯一移开,椅子和人就倒在地上。梦坷冲上去一看,真是小胖:面色惨白,头部变形,鼻子、眼角也流出血来,早没了气息。梦坷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内心第一个反应是:“小胖没了,我怎么向姑妈交待?”
梦坷抱着小胖一条腿,与救护员一起把小胖抬上担架,塞进救护车。梦坷立在救护车上,回头瞧了一眼:在变形的椅子旁,还遗留着小胖的安全帽,安全帽里盛着血,几根铁青色的钢坯,凌乱地散落在一旁。在不远处的钢柱旁,刚上班不久的石磊一脸惊恐地瘫坐在那里,一直盯着那顶盛着血的安全帽。石磊的脸上还残留着五道血红的抓痕。眼前的情景镌刻进梦坷的脑海里,多年以后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血淋淋的一幕。
梦坷途中又接到老科长的电话,老科长指示他加紧抢救,务必救活。梦坷问谁开的天车,老科长说是石磊。当时石磊瘫在那里时,梦坷已猜到几分。石磊仗着技术过硬,把天车开成赛车。与辣妹行鱼水之欢时,没想还在乡下的梦坷杀个回马枪,接班后精神恍惚,加上习惯性违章,吊运中的钢坯就撞上了钢柱,夹钳平时疏于维护,没有夹牢,于是钢坯就变成了天女散花。
小胖本来可以安全地躲到描号棚内。可描号棚正对着红热的钢坯,烤得难受,小胖便搬了椅子坐在吊运通道区凉快。他没有意识到头顶飞得不是天女,是死神,散得也不是天花,是重达两吨的钢坯。悲剧就在阴差阳错之中酿成了。
急救室,医生正忙着全面检查。
心跳,全无;呼吸,全无;瞳孔,扩散;X光片,胸骨全碎。
医生说,送太平间吧,没救了。
梦坷说,真没有一点希望了吗?只要有一线希望,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救!
医生说,不是钱的事,真的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太平间处于医院最偏僻的一角,少有人来。这里很静,静得瘆人。
小胖静静地躺在太平间的停尸床上,身上盖着白布,仍有残血顺着发梢流在床上,又顺着床缝滴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梦坷的心,跟这水泥地面一样冰冷。
不一会,远方驶来一辆面包车,车内传来号啕大哭声。车未停稳,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从车上跳下,踉跄着向太平间跑来。那是梦坷的姑父,小胖的父亲。
小胖父亲冲进太平间,掀开蒙在小胖脸上的白布,大喊一声:“儿啊!”翻滚在冰冷的水泥面上,痛苦得使劲用手拍打着地面,口里不住地喊:“我没有儿了,我没有儿了啊!”那张被岁月的风霜磨砺成枯黄色的脸庞已痛苦得不成样子——那是一个父亲的丧子之痛。
紧接着,小胖母亲在女儿的搀扶下,一步一拖地哭喊着走进太平间。母亲扑倒在床边,抚摸着小胖的脸庞边哭边喊:“儿啊,我的儿啊!娘对不住你啊,娘不该撵你到钢厂上班啊!你才19岁啊!这是个啥厂啊!这是个杀人的厂啊!”母亲的哭喊声从太平间传出去,回荡在医院的上空。哭声感天动地,令铁石人听了也要为之心碎。
母亲一边哭嚎着,一边用手帕把小胖口角、眼角的血痕仔细地擦拭掉,一遍又一遍。
母亲哭了许久,许久。在一旁默默垂泪的梦坷怕姑妈身体吃不消,想把她搀出去。刚搀到门口,姑妈用冰锥一样的眼神狠狠瞪了梦坷一眼,又挣脱冲了进去,扑在小胖身上:“娘不走,娘要跟儿在一起!”过一会,又搀到门口,又挣脱掉回来,如此反复几次。
梦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泪水顺着鼻腔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又钻进心里。梦坷心在滴血:人生最大的悲剧是黄叶不落绿叶落,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哭得不是泪,哭得滴滴都是血啊!
梦坷想,正因为小胖是自己的表弟,在自己教唆下积极参与传销,在违章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结果导致了今天的悲剧。梦坷回想起他在培训课上讲过的话:安全上的渎职就是杀人,就是谋财害命!梦坷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杀人凶手。梦坷瞧着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沾满了血,梦坷狠不得替小胖去死!
晚八点多,集团公司安全部长带着老科长过来了,今晚没梦坷的事了,让梦坷回去休息。
梦坷没回去休息,他像一个孤魂野鬼,在城市的黑暗角落四处游荡。
此时天空飘起茫茫大雪,四周一片银白。梦坷一身黑衣,在寂寥的银色世界里,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小黑点。
梦坷走到一个小公园的山丘上,从幽暗的丛林里望着城市中的一片灿烂而温暖的灯火,心中倍感凄凉,想到自己命运多桀,正是“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感觉自己已被这个城市所遗弃,自己直想逃离这个用冰冷的钢筋水泥堆积起来的城市,还有这个带给他悲伤、失望、痛苦的钢厂,他甚至想遁入山林。
梦坷萌生了辞职的打算,打算逃离这个让他蒙受多重屈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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