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东，不要再乱跑了，回家吃饭”朱嫂在胡同口招呼着正在沙堆上挖洞的小男孩，“你看看人家骆超，多听话，你怎么就这么不让我省心呢”小男孩抬起头，很天真又很倔强地望着他妈妈“我在挖地道，爷爷说，地道要挖得又深又结实，才能打日本鬼子”说着，用胖乎乎的右手抹了一把额头，脸上本就因为汗水而划成的黑色的污垢，被切成了横着的几条，像是一个大大的王字，“我要挖成地道再吃饭”“这孩子，像他爷爷”朱嫂喃喃道。她叹了口气，唉，这孩子的爸爸去得早，朱嫂自己养着公公和儿子迟东东，生活的重负，让她一个本应还有几年青春的女人，彻底地变成了老太婆，三十岁的朱嫂，听起来像是饱经了四十年沧桑的女人，而鬓角的银白，却让她看起来，又老了十岁。她想过改嫁，可是怎么也放不下自己男人唯一的骨肉，也放不下自己的公公，生活就这么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着。幸好自己的公公是个明理的人，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虽然给他留下了肉体的残疾，但却强壮了他的精神。他总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减轻朱嫂的负担，东东也是他一手带大的，这让朱嫂能够在生活的夹缝中，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朱嫂回过神来，“东东，饭做好了，你爷爷还等着你吃饭呢，一会儿饭凉了，爷爷……”“爷爷吃了会肚子疼”东东接过话来“我这就来”说着，东东扯过一个水泥袋子，盖在他的地道入口，用沙把四角压住，就向朱嫂跑来。朱嫂轻轻地笑了一下，那是种在生活的重压下的笑容，似乎嘴角刚刚抬起，就被什么东西给阻止了似的“这孩子，还是心疼他爷爷”朱嫂想。她看着儿子蹒跚地跑过来，满脸的灰垢，满头的汗水，还时不时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他的地道是不是被人发现了。“放心吧，肯定没人发现的，等你吃完饭再挖好你的地道”朱嫂对东东说。东东跑到了朱嫂近前，一边喘息一边问“妈，你怎么知道我想啥呢”“小脏娃，我是你妈，你这小尾巴一翘想往哪飞我都知道”说着，朱嫂领上东东，往家走去。刚进家门，东东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里屋，对着炕上半躺着的一位老人叫道“爷爷，爷爷，我地道快要挖好了，我挖了很深呢”炕上的老人，看见东东，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的深沟，更加地深了“穆东，有没有把坑道口隐藏起来？”“当然了，而且我还固定过了，敌人肯定找不到”东东脸上放光，为自己的警觉骄傲。“爸，您看您，又叫他穆东，叫东东多顺当”朱嫂一边在床头摆桌子，一般说“等他上学了，再叫他大名呗”“不要”老人还没有说话，东东抢先反对“爷爷说，男子汉，就要用大名，我是男子汉，男子汉迟暮东”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朱嫂有点好笑，却让老人更加开心了。朱嫂看了看老人的笑脸，把一声笑咽在了喉咙里“好，迟穆东男子汉，去给爷爷拿饭缸子”东东高兴地一溜烟跑出去，朱嫂赶紧又加上了一句“先把脸和手洗干净再拿！”“哦！”听起来，这点功夫东东已经跑到厨房了。朱嫂摆好桌子，开始端菜，菜不多，就三个青菜，油菜是自家种的，西红柿是市场买的，还有一个是韭黄炒的鸡蛋，东东爷爷看见了，问“二妮儿，今天怎么买韭黄了？”朱嫂摆好碗筷“是骆超他家给的，我买了两个鸡蛋，今天改善生活”“哦”东东爷爷说，“明天给他家送些油菜过去吧”这时，东东跑回来了，脸上还挂着水珠，手里提着一个搪瓷缸子，些许能看出些斑驳的绿色，倒是缸子外的“保家卫国”几个红字，还没有脱落，很容易可以认得出来。东东爷爷从东东手里接过缸子，顺手从床头拿了一条叠得整整齐齐，不见得还剩下几根毛的毛巾，轻轻地给东东擦脸“穆东，内务条令怎么说的来着，时刻注意仪表。”东东的脑袋顺着爷爷的擦拭方向转着圈地晃，嘴里咕噜咕噜地，没听出说的什么。朱嫂笑笑，打开床头对面的黑白电视，不到七点，新闻联播还没开始。东东从爷爷的毛巾下解放出来，才看到今天的菜居然有鸡蛋，口水快流出来了。老人把毛巾又重新叠好，放在床头，说，“吃饭吧”朱嫂和东东才开始夹菜。东东有好几次把他的小筷子伸到韭黄鸡蛋的上方，有好几次转向夹了油菜，老人早就注意到了东东的动作，心底里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他夹起鸡蛋，放在东东碗里，很严肃地说“穆东不要挑食，油菜要吃，鸡蛋也要吃”朱嫂看着他爷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吃饭。此时，新闻联播的报时音乐响起，老人和东东，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盯着电视。“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五月八日星期六，农历三月廿三，今天新闻联播的主要内容有，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导弹，袭击我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造成我人员伤亡……”老人本还扶着缸子的手，愕然地松下，右手的筷子也落进缸子里。东东不明白电视在说什么，转头看着爷爷，却被爷爷的表情镇住了，不敢问什么，只能似懂非懂地看着电视。朱嫂这是也停下了碗筷，回过头，看着电视，一家人就这么不正常地沉默着。过来几分钟，或者是几小时，老人终于回过神来，完全变成了另一种表情，东东从来没有见过，而朱嫂却见过。那是老人听说他的儿子抢险牺牲时的表情，是一种悲伤而又无处发泄的表情，东东被爷爷吓住了，拉着爷爷的右手，“爷爷，爷爷，怎么了”老人的眼角猛地抖了一下，鼻孔突然地放大，仍然盯着电视，像是在向他自己而不是东东，说道“有人侵略我们了”东东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是日本鬼子吗？”“不是”老人的鼻翼抽了一下“这次又是美国鬼子”朱嫂明显地听出，老人的嘴里，发出了某种咯吱的响声，不知怎地，这种声音，让她觉得老人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精力。“爷爷，爷爷，是不是要打仗了啊”东东很迫切地问，希望爷爷能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老人右手一颤，左手不由自主的摸着空空的裤管，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会打的”。东东有些失望“为什么啊”老人盯着电视，但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在说什么，不再说话。窗外，有一只麻雀不知趣地叽喳着，好像刚刚吃到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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