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慈悲二字终究作何解?
自然,佛门中有许多清妙言语,梳理演绎。
但此刻高野首座的回答,却是冷硬如斯,让人闻之梗在耳,言之梗在喉,不知如何评价。
魏野坐在青鲤紫云车中,听着对方的回答,摇头说道:“只护一方世界之安危,这倒也是佛门慈悲。只是你佛门慈悲也有三六九等,真正证入大菩萨果位者,眼中所见皆为空性,就算发下护世大愿,也断然不至于似你这般颠倒行事。”
迦罗文殊在塔里淡淡应声道:“高野首座虽然号称人间之佛,却不是真正的佛。”
魏野到没有想到这位被封禁的魔神会有心思搭话,但随即他只是一笑:“迦罗文殊有话要说?”
对仙术士的问题,迦罗文殊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来阻止这帮和尚开天,那便是我暂时的盟友,我有什么理由要安静不出声?”
魏野摇了摇头道:“我虽然厌憎这班假惺惺的秃驴,但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们这些魔物。要知道在来高野山之前,我在东京动了手,斩了魔。”
听着魏野的话,迦罗文殊更快地回答道:“立川流的荼吉尼天和泰山府君,不过外金刚院的成员,就算他们魂飞魄散,也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
听着这毫无节操的回答,仙术士耸了耸肩:“虽然号称是不死不灭的魔神,但是这节操的稀缺度倒是让我倍感亲切。只是我们之间同样是道魔不两立,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被封印的魔神的话?《天方夜谭》里渔翁和瓶中魔鬼的故事,相信你也听过。”
如此明确的拒绝之下,迦罗文殊的应变也足够快:“高野山或许对你的世界存着别的想法,但是我们却不一样。身为神灵,我岂会感觉不出来,你的世界被一种寂清死灭的气息渐渐包围,将一切隔离在外?这样渐渐封闭的世界,便是高野山为太古神族选定的囚笼,两项权衡,我当然愿意选择和你合作。”
“而且照甘露王的说法,你就算被我一剑斩了,也能很快转生为人,再度取回神通法力,所以也不关心某的剑锋利不锋利,是么?”
“最重要的一点,你的世界人类如此稀少,并没有这个世界滋生得这样多。太古神族虽然将人类看成下等生物,但就像人类不会灭绝那些对人类有益的生物,神族也需要足够多的人类来作为神族的供养。单凭这个理由,我们也可以进行合作。请你相信,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神族,并不会随便侵入你们的世界。”
供养为何?见过了这个世界那些活跃在黑暗中的族裔,魏野差不多可以确认,所谓供养,不过是对人肉筵席的美化。
对于伽罗文殊的回答,仙术士不置可否,又转向了高野首座:“迦罗文殊是这个行情,那么高野山这边,自称甘露王的老和尚又怎么说?”
高野座主沉默片刻,回答道:“同样是简单的加减法,魔神们认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有若被流放到了贫瘠困苦的荒野中,所以拒绝离开。而我会这样选择,也是因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
魏野听着这个论调,微微眯起眼来,冷冷问道:“怎么说?”
“这个世界的人类经过漫长的时间,进化、发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人口的总数也在不断攀升。而那个宋末的世界,并没有这样高度发展的文明,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因为是相对的少数,所以为了人类整体的幸福,放弃落后而少数的一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这个回答,让魏野耸了耸肩,片刻后只说了一句话:“和尚,你以为某之剑斩不得你么?”
高野首座摇头道:“事成之后,我等行此大恶事者,愿入金刚地狱,永世不得出,一切罪孽,皆归老僧。只是仙人起无明之火之前,高野山也愿意拿出诚意来。如果仙人愿意配合,高野山愿意接引你守护的人民进入帝国,并且安排他们的工作。”
这在高野首座,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但换来的只是魏野的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和尚,在日本帝国安排工作,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们要安排的地方,是财阀们敲骨吸髓的死亡工厂,是整体灭亡、不留活口的破产农村,还是比这更不堪的死亡矿山和屠杀集中营?”
对话至此,终于破裂。
高野首座放弃了说服塔外的那人,漠然端坐。
根本大塔所凝结成的这座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一切天魔外道不得入,正如迦罗文殊如今不得出,那么对方又能阻挠到哪一步?
不过一念动处,根本大塔之外变化再生!
仙术士端坐青鲤紫云车中,摇头冷笑道:“胎藏界曼荼罗确实是密教至高无上的根本法门,甚至这一方天地法度,隐隐间也是借胎藏界曼荼罗之理而成就的?所以一切神佛在胎藏界曼荼罗中皆各安本位,就像一座围城,外不得入,内不得出,成了你们如今最大的倚仗?”
说话间,仙术士手中那朵白莲摇动,猛然将化成法舟的药师如来琉璃光华全数吞吸了进去。
捏着这朵白莲,仙术士朝着根本大塔轻轻朝前一送。
他的动作显得极温柔,像是要向这座佛塔中的诸佛供养一朵莲花。
白莲朝着根本大塔飘去,随即整朵莲花都契入了塔身之中。
来自药师如来曼荼罗的佛光,本就与胎藏界曼荼罗同出一源,更是这座大曼荼罗重要的一部构成。
然而白莲入塔,又能如何?不过是平白地强化了根本大塔中的佛力。
然而就在白莲入塔的一刻,一直守在宝幢如来位置的慈海和尚却猛然一震:“座主,情形不对!”
话未说完,那朵白莲便从根本大塔浮现出来。
最先对那朵白莲有反应的,是居于曼荼罗外围的外金刚院。
随着白莲浮现,外金刚院中守护曼荼罗东门的帝释天因陀罗与持国天同时显现出身形,朝着那朵含苞的白莲持礼参拜。
不仅仅是帝释天与持国天,在那座由诸天守护的光门前,隐隐能见到一位手捧莲花月轮的大菩萨,合十为礼。
白莲浮现,顿时就扰得原本严密无比的曼荼罗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不等那朵白莲从外金刚院闯入,位居中台八叶院的八名老僧已经同时结成手印,唱出真言: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摩尼钵纳摩.入缚罗……”
此是大日如来光明真言,号称诸佛之总咒,随着咒音声起,根本大塔中的空间猛然变化!
八名老僧连着被封禁在舍利塔中的迦罗文殊,那原本的简陋莲台转眼不见,却间一片金城宝阁超然凌云,遥遥居于极天之上!
而原本环绕在胎藏界曼荼罗最外围的外金刚院,却化作了层层峰峦,上欲接天,挡住了白莲去路。
这一环高峰,便是铁围山,山根之间浊浪滔滔,似乎无边无际。
然而铁围山虽高,却无法阻住白莲去路,转眼之间,铁围山上、浊海之中,不知多少饿鬼、夜叉、罗刹、那伽龙众与阿修罗显出身形,向着那朵白莲叩拜不止: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这些居于外金刚院的鬼神叩拜避让,那朵白莲随即越过铁围山,茫茫浊海也无法稍阻其去路。
前方唯有一山,居于浊海之中,四方皆有洲陆环绕,而这座高山却显得无比怪异。
它不像是地壳运动所隆起的那些山峰,总要以大地为依托,而像是什么人将一根锥子钉在了地面上。尖锐的锥子尖在下,粗苯的锥身在上,形成了一种怪异的不稳定感。
山脚下的海水闪动着光芒,不是海水的光,而是山脚处的沙滩上满是纯净的金砂。
而这座头重脚轻的奇山上,隐隐能见无数宫城环绕。
那些宫城皆以琉璃为墙、金银为瓦,就连宫城四周的草木花树,也仿佛珠玉结成,贵气莫名。
由宝石镶嵌、金银铺成的山道,分为四面,从山脚一直通向山顶,不知多少天人,往来于其间。
这便是佛门所说的须弥山了,持国天、增长天、广目天、多闻天守护四方,而山顶上,有天人头戴金冕、身披天衣,率领无数天女向白莲行五体投地之礼: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不仅仅是须弥山顶,山尽头处的无尽虚空中,也有天人鬼神,或乘天鹅,或坐蛇床,或三目青颈、身跨白牛,朝着这朵白莲合掌行礼:“南无东方琉璃世界教主药师琉璃光如来!”
层层云天之间,无数众宝所成的宫城间,诸天跪拜,随即显化出一重光门,门内观音、普贤、文殊师利三位大菩萨与无数缘觉菩萨、声闻罗汉端坐莲台,向着白莲合十为礼:“药师慈悲大医王,琉璃清净智慧光,如来誓愿成佛时,十二大愿救十方。身如琉璃内外净,焰网庄严大光明,事业随意开幽冥,琉璃光佛我礼敬。”
在诸多菩萨宝相间,月光遍照菩萨持莲越众而出,向着白莲和南伏地:“南无平等金刚药师琉璃光如来!”
白莲直入佛国。
中台八叶院中一阵震动不安,正东方向,一佛身披袈裟,手握僧衣一角,微微皱眉。
这尊佛身是慈海和尚所化,身为高野山中仅次于高野座主甘露王的大阿闍黎,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中台八叶院外,准提、佛眼二佛母合掌致敬,那朵白莲终究是越过了胎藏界曼荼罗重重阻碍,来到了诸佛面前。
而后,白莲绽开,光明大放,宝幢如来法相猛然消散,显露出了美髯垂胸的慈海和尚原形。
中台八叶院作为胎藏界曼荼罗的中心,安忍不动,外力难伤,究竟是什么力量,却扰乱了中台八叶院,甚至中台八叶院五佛之一的宝幢如来都彻底消散?
紧接着,白莲下落,慈海和尚的身形猛地虚化,就这样无端消失在了中台八叶院中!
不是消失,而是他的位置却被那朵白莲抢去,在胎藏界曼荼罗中再无容纳余地,于是被这座大曼荼罗阵直接驱逐了出去!
宝幢如来位上,只有白莲静静绽放。
而在白莲之中,乍然显露的如来宝相上有一抹火色猛然延烧,随即化成一道古奥符篆,勾勒出竹冠道服的身影。
望着渐渐现形的那人,高野首座露出一丝明悟,而后又是惘然。
“终究还是让仙人闯入根本大塔之中,原来仙人真身从头至尾,都没有现身。与我等纠缠至今的,只是仙人的一道神符。”
“药师琉璃光如来密号平等金刚,与中台八叶院的宝幢如来异名同德,自然能占了那位大师的宝幢如来之位。我既然能拟化药师琉璃光如来真形符,自然也可以借符托形,直入中台八叶院。但话说从头,如果不是你们在东京安排下药师如来曼荼罗,我也想不到这一点。”
然而还有一句话,是高野首座不曾说,仙术士也不曾揭破的。
原本守护宝幢如来之位的慈海大阿闍黎,是高野首座甘露王之下,高野山修为最精深的大僧正。没有了这位大僧正协助高野首座,那么这封禁了迦罗文殊这位魔神的胎藏界曼荼罗,还能够发挥原本的作用么?
更何况,宝幢如来之位上如今端坐的,是这位对高野山充满恶意的外道仙人!
然而落座宝幢如来之位的仙术士,望着大日如来之位上那座封禁迦罗文殊的舍利塔,却微微蹙眉,摇头道:“这塔里的气氛不对,除了迦罗文殊,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这句话,又引来了舍利塔中迦罗文殊插言:“毕竟是来自异界的仙人,如此敏锐地发觉了重点。舍利塔里被封印的不只是我,还有一样最重要的宝物,它能够决定光明和黑暗的眷族在这个世界中谁能最终获胜。”
这一次,高野座主终于低喝出声:“大师,请慎言!”
“慎言?”舍利塔中的迦罗文殊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还想要遮掩什么?和这件宝物比起来,甚至我也只能算是添头,那么来自异界的仙人,你便自己去看看那是件什么样的宝物吧!”
随着这句话,舍利塔中有光芒闪动,金色的光满布中台八叶院中。
光源的中心,隐隐能看见一物浑圆,缓缓地朝仙术士转过来。
就算是高野山初祖空海留下的降魔金杵,集合高野山大僧正之力凝成的佛光舍利塔,也不能阻挡这件物事的光辉。
那是一只骷髅,通体恍如黄金铸成的骷髅。
骷髅大张着嘴,不知是在呼救还是在祈祷。
光影中,有些画面渐渐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头戴荆棘编成的王冠,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在人群的唾骂声里。
有妇人走在狂热的人群后面,含着眼泪望着男人的身影。
有路人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被刑虐的男人,然后被狂热的看客们催促,去替那奄奄一息的男人扛起了十字架。
有身穿大袍的祭司们,拿着一块木牌走了过来,那木牌上用好几种文字写着这样一段话:
“犹太人的王,拿撒勒人耶稣。”
擅长酷刑的罗马人,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钉到了十字架上,血沿着十字架淌下来,而在这片充满怨气与死气的刑场上还无尽的黑暗,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涌来。
无人能见的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类所难以想见的恶神与妖魔,朝着那个受刑的男人涌来。它们身不由己地通过男人的伤口,进入了他的身躯。
痛苦颤抖的男人望着天空,哀吟着,叹息着:“我的父啊,我的父啊,你为什么要离弃我?”
在哀吟声中,地面颤抖,城市摇动,似乎有什么大事在人类茫然却欢喜的围观中发生了。
但人们并没有看到那些黑暗中的异象,只看到黑暗逐渐散去,垂死的男人发出了最后的声音,却显得那样满足而欢喜:“成了!父啊,我把我的灵魂交托到你的手中了!”
那个男人死去,而后在他的追随者面前显圣,他的坟墓空空如也,甚至不像尸解仙那样,留下法剑和竹杖之类替死的物事。
然而他金色的头骨却留下来,被一群群僧侣谨慎地守护着,在欧亚大地上到处躲藏。
不知道多少宗教战争,背后都隐藏着这只头骨的影子。
在数百年后的长安,一座以密教胎藏界曼荼罗布置的寺院下面,就藏匿着那个男人的骷髅,随着寺院败落,流浪的僧人又带着那金色头骨逃向他方。
收藏在寺庙里,保管在城堡里,虔诚的骑士们寻找着它,狂热的十字军守护着它,而后经历千年,它出现在了高野山这座耗费无数高僧法力不断加持强化的根本大塔里。
望着那只比黄金色泽更华美的头骨,魏野也不得不感慨道:“耶稣的头骨,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中还隐藏着这样的秘辛。只是我很好奇,让那位基督教的救世主以身相殉、刻意导演的死亡,复活显圣之后,唯一留下来的头骨,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替人类赎罪这种片汤话就不必说了,在座的诸位也没有谁愿意去听。”
对仙术士的这个问题,最终是高野座主低声回答道:“仙人,正如你所见到的一切。两千年前,便是救世主耶稣,完成了对黑暗眷族的最后一击。他在各各他山的骷髅地被钉上十字架,放弃了神之子的权能,用自己作为代罪的羔羊,将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黑暗眷族力量都封印在了他的头骨之内。神之子的头骨,也因此被而我们称为真正的圣杯。”
迦罗文殊的声音适时响起:“正是因为耶稣的阴谋,伟大种族的力量才被削弱到了如今的地步。想要重新迎来伟大种族的复兴,破坏耶稣的圣杯,毁灭这最强大的光明封印,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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