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爱干的事情就是种地,偏偏我爹是农民,我也不会凫水,可偏偏和水结了怨。
我家住在贾庄,现在都叫做贾庄村。在我刚会跑路时,我爹就抱着我问,你要是跑丢了,人家问你家在哪。你怎么说?
这句话每天他都要问我八九遍,自我记事起至今,已经不下于千百遍了。每次问到这里我都闭口,一句话都不说,他就会大声朝着屋里叫喊,孩儿他娘,拿糖!
每当我接过糖,就会在我爹怀里甜甜的笑着说,我家就在贾庄村,我爹是贾老三!
我爹就会把我举过头,大笑,我儿子知道家喽!
我直到前几年前才知道这句话背后隐含的辛酸。
关于贾庄村的来历,也是有故事的。听我爹说,在清末时山西洪桐县有一对兄弟,一人唤作贾云聚,一人唤作贾云鹏,兄弟俩逃难逃到我们这里的黄河滩区,并在这里安了家。当时我们这里黄河滩区几千亩地,却没有一人敢在这里安家,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里经常发洪水。
用现在的话说,那时候的黄河滩区发洪水的次数就和现在小日本地震的次数差不多。
洪水无情,一涨上来,轻则颗粒无收、倾家荡产,重则妻离子散、家毁人亡。我出生的前两天,贾庄村就遭了洪水,产婆是我爹花了大价钱从柳冢凫水背来的。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这样的环境,在当时若是寻常人家,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哪会在这鬼门关安家?但我家先辈,贾云聚、贾云鹏二人是穷途末路,前面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又能去到哪里?
于是兄弟二人就在这里安了家。这黄河滩区虽然水患频频,却种什么成什么,头先几年种的粮食足够两人生活还富裕很多,但是一场大洪水冲的这些粮食回归了大自然。兄弟二人也起了狠劲,这贼老天越要断我二人的生路,我们越要活出个样来!
洪水三四天不见退,兄弟俩人没什么吃的,也出不去,只能靠喝水充饥。五天之后,就在兄弟俩饿得奄奄一息时,洪水慢慢的退了,洪水褪去,却在俩人住处留下一只玉面石身的女人像,女人像并不大,不过一乍来高,兄弟俩大字不识两三个,却也能看出来这是一件玩物,而且做工相当精细。
兄弟俩人大喜,当天就揣着这女人像走了七十多里去了县城当铺,当铺老掌柜姓杨,做了这行大半辈子,杨老掌柜拿着这女人像一掌眼,大惊失色,忙给了兄弟二人二百两的银票,想要打发了兄弟二人。这贾云聚此时五十多岁,不懂知识也能看出这是个什么情况,当即眼珠子滴溜一转,喊到,给你也行,但这宝贝是我兄弟二人拿命换回来的,你得再加个五十两。杨老掌柜也不砍价,立马又从柜头上支了五十两给了兄弟二人,嘱咐二人不能再对别人说。
在当时一两白银可以换一石米,一石米是七十公斤,按当时的换算概率也就是一百斤米。二百五十两也就是两万五千斤粮食。
兄弟俩大喜,自然不会对别人说,估计着也只传给了我们这些后生听。
二人当即去了县城里最贵的饭馆,点了饭馆里最贵的饭菜,俩人一直从半晌一直吃到下午,一顿饭整整吃了十两银子才罢了休!
兄弟俩回到黄河滩区,当即垫好了岗子,圈了地娶了媳妇,建起来的庄园就叫做贾庄。
贾庄特有的风俗,有很多。
我不是很清楚别的地方过年的习俗,但我们贾庄村每年大年初一的大清早都要给村里长辈拜年,被叩拜者,不能在八十岁以下,不能腿脚不便。叩拜后并不给压岁钱,而是会撒喜糖来分享过年的喜气。还要拜村里长辈家供奉的族谱,我十一岁时第一次跟着四叔家堂哥去拜了族谱,他们叩拜时,我曾经偷偷看过在墙上挂着的族谱,族谱的顶端写着“贾云聚”三字,却没有我爹说的那个叫做“贾云鹏”的先辈的名字,越往下,名字写的越是密密麻麻,我实在看的不清楚。
说来有些羞愧,到了今天,我还清楚记得族谱上写的“贾云聚”和我爹说过的“贾云鹏”两人,至于这中间几代先辈的名字,我也记得不全了,每次记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问我爹,他总能熟悉的说出来我们先辈的名字。
我爹是五九年生人,他这一辈子认为最帅的男人就是毛主席。年轻时,家里曾经有钱过一段时间,我爸带着我们一家去隔壁县城骑骆驼照黑白相片,我爸的个子很高,抱着我,把额前浓密的头发往后拢了几拢,努力的露出脑门,对着拍照的师傅问道:“师傅,你看能不能把我拍出毛主席的风采来?”
拍照的师傅愕然的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时照一张像的钱可以让一户三口之家吃两天粮食了,就算在当时,我也懵懂的觉得这种事情很是奢侈。
直到今天,我妈想起这件拍照的事来还大笑不止。
这并不是我的渲染,而是真切的事实。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要挂天爷轴,逢年过节吃什么东西都要先把碗放在天爷轴下,口中念着“天爷先吃我再吃,天爷先吃我再吃……”需要连连念上数遍才能成,我们这里的家乡话把这种行为叫做“愿意愿意”。
我们这里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迎着太阳。天爷轴就挂在北墙正中,也就是我们家乡话里说的“当门”。
我小时候每次去伙伴家里串门时,都会看到别人家当门挂着的天爷轴,心里都会好奇,这当门不是该挂毛主席的像么?
每年过节人家家里吃东西时都要放在天爷轴下,但是我家却放在毛主席像下面。别人口里念着“老天爷先吃我再吃”,我爹口里却念着“毛主席先吃我再吃,毛主席先吃我再吃……”
小时候,我每次听到就觉得这种行为很好玩,就会两手扒在供桌的边缘上,在我爹旁边大叫“我先吃毛主席再吃,我先吃毛主席再吃……”我爹就会勃然大怒的看着我,大喝着纠正,“不对!是毛主席先吃我再吃!”我就跟着大声喊“是我先吃毛主席再吃!”我爹修正了几次,也没能把我给纠正过来,反倒跟着我说顺了嘴。每到这时他就会变得怒不可遏,大吼着,要把我扔出去。
在我小的时候并无心冒犯毛主席,因为他是我爹心目中的英雄,所以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说起了毛主席,我爹就又对我讲起了八路军打地主的故事。
我爷爷的爷爷便是当时贾庄的地主,他名叫贾居庸。贾居庸靠着先辈们创下的基业,在贾庄办起了金银首饰的贸易生意,又圈起了贾庄附近的一千七百多亩田地,成了地主。
做了地主,自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年纪大了却愁个老婆。
做了地主怎么会缺老婆?
我曾经问过我爹这个问题,我爹就笑着告诉我。
地主缺的并不是女人,而是老婆。小妾再多,在当时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毕竟需要女人来协助管理庄园,而且想娶来个老婆必须是得两家门当户对。
于是贾居庸就开始到处张罗媒婆找老婆,这一找就找遍了附近的好几个县城,贾居庸大多都相不中那些女子的长相,终于一日,有个媒婆子兴冲冲的来了贾庄,说附近县城里有个美人,而且是个绸缎庄的小姐,绸缎庄庄主姓段。
贾居庸大喜,忙张罗着去看,这段家女子果然出落的如同画中的仙子,凡间哪能见个几回?这一看就被这段家女子招走了魂魄,三百亩良田做彩礼,半月之后就娶进了门。
对于男子来说,最珍贵的时候莫过于洞房花烛夜了。
众人闹过洞房散了后,要由贾居庸亲自揭开新娘子的盖头。
贾居庸看着床头坐着的那蒙着盖头的新娘子,又想着才见过几面的那个美人儿,控制不住的笑出了声。
贾居庸慢慢的挑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看了一眼新娘子,惨叫一声,连退四五步,指着那新娘子,“你你你你……”的一连说了好些个你才说出了一句“你是谁?”
哪料那女子把盖头往床上一摔,指着贾居庸破口大骂道:“好你个贾居庸啊!我是谁?你说我是谁?见了老娘竟然这副表情,莫不把老娘娶进了门就嫌弃了老娘?老娘自是那段家小姐!我今个还告诉你了,老娘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若是你嫌弃了老娘,就拿来休金,老娘自己回娘家去!”
贾居庸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一口一个“老娘”的段家小姐,这段小姐脚大近尺,头大如斗,偏偏身子枯瘦的如同一具骨架,活脱脱一副绝世丑女的模样。
真是可怜了我家先辈贾居庸!这个时候才醒过味来,原来当时看到的那女子是这丑女的丫鬟!原来自己是上了这段家的当!
在当时娶得大家闺秀,[暂时把这段家小姐这么称呼吧]男方若是休妻,称作大休。反过来,女方休了男方叫做小休。一句民间谚语说的很是贴切“大修三千三,小休八百八!”意思是男方休了女方要给对方三千三百块大洋,女方休了男方要给对方八百八十大洋!
家产越是大的人,越是吝啬!
当初自己咬着牙给了段家三百亩良田做了彩礼,如今想要休妻竟还要拿出三千三百块大洋!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想到这里,贾居庸只觉得头重脚轻,耳鸣眼花,胸中幽闷异常,当即一口心血喷出,卧床七日之后,不治身亡!
贾居庸西去之后,留下了四个小妾生下的男丁,四个儿子生来就娇惯,吃喝嫖赌抽样样都干,兄弟四人没能出来一个人才,全是败家子。特别是抽起鸦片来,四人团坐在一起,飘飘欲仙。用我妈的话说,那样子就和今天我们几个围着电脑一个样!
贾庄家大业大,几十年间倒也不怕这四个败家子抽鸦片把家败光。
但是吸食鸦片毁身体!鸦片这东西抽着抽着人就虚了。兄弟四人里也就年龄最小的老四的老婆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我的爷爷,兄弟四个见到后继有人,鸦片抽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这也可怜了我的爷爷,小小年纪就染上了鸦片,后来家道中落,就种起了罂粟。
我的爷爷叫做贾天下,听我爹说,我爷爷八岁那年,出了船就遭了祸,我爷爷也因此得了救。
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贾居庸,生前庄里做的金银首饰生意。因为贾庄邻着黄河,商船遍布今天菏泽和山东一带,按照庄里的规矩,每位少爷八岁生日当天都要跟着商船出去跑一趟生意,为将来接手生意打下基础。
听我爹的朋友王二小说,当年跑的商船上单就船头那俩象征性的金质大马铃能留到今天也能上了千万,对此我嗤之以鼻。
闲话不表,我爷爷随着船队去了菏泽,在去的过程中船就翻了,有人说是碰到了黄河里的巨大黄鳝,也有人说是船上金器太多,被河神收了去,总之满载着的金银的船没入黄河里消失不见,众人落到水里都是大喊:“先救少主人、先救少主人……”
几个水性好的仆人纷纷来救落下水的爷爷,金银全都没入了黄河里,商船也沉没了。
爷爷被当时的几个仆人又护送到了贾庄,这一路走来,用了二十几天。
回到家时,贾家庄园已经被毁,里面所有的物件都被人给搬了空,贾家四兄弟,[也就是我爷爷的爹的兄弟]也都被当作社会上的坏分子,也就是地主给打[杀]了。
按照当时土改的政策,做好事的地主散家财,没做过好事的地主丧了命,兄弟四人吃喝嫖赌抽,每一样都算不上好,结局也是可想而知。
一众仆人本想护送来少爷讨些赏钱,没想到贾庄竟然遭此横祸,害怕祸及己身,也都纷纷离去。
我爷爷这个所谓的“封建土地所有制余孽”见到贾庄不复从前,又害怕国家再打击自己这些“封建土地所有制余孽”,所以小小年纪便去参加了八路军的游击队,后来还坐上了队长,可是直到老去,也没能得到自己应有的殊荣。
数代庄主都带着贾庄里的人堆起了防洪堤坝,当时的防洪堤坝说起来很是可笑,完全用土堆积而成,经过了十几代人的抗洪,这土堤坝在当时也算稳固了几年,但是黄河的水是流动的,我们这里把黄河水流冲撞堤坝的行为叫做“滩沿”。
人不可能不休息,但黄河水却没有一刻停止滩沿,就是冬天,也不例外!
果然,在我爷爷参加八路军的第三年,黄河就决了堤,河沿硬生生的滩了两米多宽。贾庄里基本上家家户户盖房子都垫的岗子,也经不住这种大水的冲击,连房带岗冲散了开来,大水来的快,去的却很慢。这次大水更是持续了半个月,大水退去,伤亡不计其数。这次活下来的,只有一些植物和人。树木自然不必说,我的爷爷也是侥幸的活了下来。
若是在今天,黄河决堤是自然现象,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人们都传,这是黄河里的水鬼来人间索命来啦!我们不能犯了河神爷爷禁忌,忙嚷嚷着要选贾庄里几户人家的孩子去平息河神爷爷的怒火。嚷声越来越高,却没一户人家愿意出个孩子去供奉河神。
至此众人想起了选出来个村长,又自然而然的找到了我的爷爷。因为我的爷爷是前庄主的独苗苗,有一定的威望,又是驻河西游击大队的队员,算是个小八路。于是我的爷爷十一岁便坐上了村长,这一坐就是几十年。
孩子最终还是供奉给河神了,这一供奉就是七年,每年就是四个,分四季送入河里。供奉之后的黄河水却一时半刻都没停止翻涌过,爷爷直到对我讲故事的时候都还能背出来这二十八个孩子的姓名,但是每每说起都问心无愧。
七年之后,黄河再次决堤,这一次的洪水来势极猛,其威势隐隐还要超过七年之前的那场黄河大决堤。莫不是这些年来供奉给河神的孩子不可口?亦或是别的?
天灾一至,人类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顺应天道,乞求那一线得生机,洪水滔天而至,半月不见消散,饥饿成了头号问题,登时民不聊生。
爷爷此时已经做了村长,村长一职,便是村子里的土皇帝,是中流砥柱。爷爷算不得一个正人君子,却在此刻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家里存粮的就吃粮食,没存下粮食的就跟着我爷爷四处寻找树皮,掏麦糠,靠着树皮和麦糠填饱肚子。度过了这次的洪水危机。
这次危机度过,我爷爷救下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后来就是我的奶奶。我爷爷和我爹都没有给我形容过我奶奶年轻时的相貌,但是却都说我爹兄弟几人的俊模样是遗传自我奶奶的,我也这么觉得,因为我爷爷的长相可以说是不堪入目,惨不忍睹了。
在当时来历不明的女子嫁了人,会被人视为不清不楚的苟合,但是黄河大洪水来了却不一样,哪一家都不敢说过天话,说自己一家在大洪水来后还能完好。
虽然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结合没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但是却有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我爹排行老三。我奶奶这一嫁,就在贾庄安了家。在当时的贾庄村里粮食粮食价格胜过了黄金,富裕家还要挖地窖存粮,一般存的都是红薯。像我爷爷家当时的境地,不要说存粮了,就是吃的粮食也不够,但是爷爷是个好脸面的人,家家户户时兴挖地窖,他也挖,别人垂直着挖五米,他也挖五米,挖到底了又横着挖,地道一路向东挖到了贾庄东面的滩地里,这地道确实起了应有的作用,当然也是后话。
粮食关系着生死存亡,贾庄里随便换了一家人都绝对养不活这一家子十一口人,但是我爷爷却不一样。我爷爷虽是村长,但外号却多了去,被人叫的最多的就是贾糊涂,就是这外号,养活了这一家子。
村子里邻里邻居的争个地边,谁调戏了谁的老婆,谁偷了谁家的鸡狗。村里人一有事情都会来找我爷爷判,这些琐事谁对谁错的决断全在我爷爷的一句话上,说白了也就是谁送的礼物多。这些礼物,绝无例外都是粮食!有的是几个鸡蛋,有的是些许小麦、玉米。
谁送的多,谁就对!
这做事的风格造就了“贾糊涂”的名号,因为断案断的糊涂,却懂得收礼,众人都知道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我爷爷也知道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前些年他还抽着家里种的鸦片,吞吐着笑道:“我要不是贾糊涂,恁爹那一辈,你知能活下来几个哦?”
我也了然,在生死的边缘挣扎,道德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了!
红尘悠悠,故事也已经开始。
;
(https://www.biquya.cc/id47204/2528735.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