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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娘的才是老头子!老子明明正当年!”西方愁双手抱拳,在树枝末梢上上下下踮着,衣袂临风,悠然若仙,轻轻飏飏得像一不小心就要飘走一样。
他用下巴指着楚烈铮,讥笑道,“没错,老子是看到了什么,可就是不告诉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求我啊?”
楚烈铮毫不犹豫换上一副恭恭敬敬谄笑的表情,张口就道:“恳求西方前辈,拜求西方前辈,楚烈铮蒙昧无知,还请前辈不吝赐教。拜托拜托,多谢多谢。”
他的语气前后变化之大,令西方愁都没反应过来,身形一滞,差点儿栽了下去。
“就知道你小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哎,对嘛,这才是和大爷我谈话该有的态度。”他嘟嘟囔囔,对楚烈铮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敷衍讨好却似乎很是受用,小小吸一口气,轻松地掠过了一根比一根细的树杈,道,“看在你难得这么听话的份上,跟我来吧。”
楚烈铮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听碧小筑,叹了叹,丢下手中没用的灯笼,追着西方愁一路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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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云铺后院。
莫怜舟原本蓬松的头发更乱了,同是银发,她和西方愁完全没法比,枯槁憔悴,恍若杂草。
不过她换了身衣裳,一袭曳地的白衣纤尘不染,腰间缠了条殷红胜血的宽长红绫,映得她脸色有些病态的雪白。她手中摆弄着那个小巧精致的沙盘,偶然抬头眺望天边一轮泠泠皎月,侧脸淡然冷漠,沉重压抑。
她身后半开的小屋门口,秦知理拎着硕大一个酒袋,一声不吭,时不时痛饮一口,酒水淋漓而下,胸前的衣襟上斑斑点点都是酒痕。
“风华难捱二十载,年少莫道,纵马仗剑岂知哀……”
良久,莫怜舟一声喟叹,手一挥,沙盘平稳地飞向秦知理,然后被对方一把接住,半睁着眼摇头晃脑瞅了半天,嗤笑一声,随手往后丢进屋里去了。
“师兄,我总算明白了,人啊,就不能做一点负了良心的事。”莫怜舟凄凄然笑了一声,语气里压抑不住透出刻骨的悲怆来,“否则,一辈子都逃不过自己对自己的谴责,那罪孽之债是怎么还也还不完的了。”
秦知理晃了晃酒袋,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哼哼唧唧了半天,然后猛然回过神来似的,打了个酒嗝,给了两字评语:“放屁。”
莫怜舟意外地没有冷眉冷目斥责一番,倒似提起了兴致,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微弱的笑意,问道:“何解?”
“滚他娘的什么谴责,什么还债。”秦知理道,“咱们养那几个小崽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跟自己心肝儿一样疼着,看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还都懂事得紧,你没有感情?他们师父师娘的叫着,喊着和爹娘不是一个意思?老子长那么大还不晓得谁家还债是掏心窝子还的,更不知道谁家养崽子是当做还孽债来着!”
莫怜舟点了点头,问道:“那你看懂我那卦了么?”
秦知理嘿了一声,道:“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堆沙子罢了,真能预测这世道人生?骗鬼呢?”他又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大大咧咧拿袖子擦擦嘴巴,道,“怜舟妹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是铮儿的事?咱们当年欠了楚家的,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都他娘的还不起!能赚得一个姓楚的娃儿当亲爹一样——不,比亲爹还亲地在身边孝敬着,老天也算待咱们不薄,不是么?也不要再奢求什么了吧!”
莫怜舟慢慢蹲下去,抚弄着楚烈铮留下的从各地辛辛苦苦搞回来的药草,道:“你待他再好……他最终也并不姓秦。”
秦知理冷笑道:“平日里待他好的难道不是你?就是湛儿死的那会儿,我说非得剥了月丫头和铮儿三层皮给他们一个血淋淋的教训不可,不是你拦着说不给的?事到如今,难道还拿他们当外人看?姓秦姓楚姓舒,说这些有意思么!妹子,你还不如说咱们一家子还都是八方各境呢,嘿,还得加上那边一位……”
莫怜舟这次沉默的时间愈发久了。她在院子里不停地转转悠悠,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步履越来越滞重蹒跚。
最后她在院子里那棵古槐下停住了,凝视着与视线齐平的地方那几条极浅极浅的刀痕,嘴角含笑,眼底一颗水珠滚了出来。
“是啊,不管姓什么,都是……”她嘶哑着嗓音道,“都是我的孩子……每一个,都是……”
秦知理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沙盘上的卦,他当然看得懂。
那是楚烈铮的死亡预兆之卦。
——金黄的沙子灼热泛红,勾勒的凤凰尾羽尽折,支离破碎。
他明知道前路艰险,却阻止不了楚烈铮去赴那杀机四伏的“灭煞”大会,只能微弱地问一句“你凭什么”。在楚烈铮下定决心之后,更是连一句象征意义的喝止话语都说不出来。
他空有师父之名,鲜有师尊之实。
他一直一直严厉而暴躁,粗鲁而凶狠,但是从很早以前,就再也吓唬不了已经长大的孩子们了。
莫怜舟也阻止不了。
她冷漠严厉,在流风门说一不二,两个长辈高手对她几乎言听计从,她却在楚烈铮想去高家庄园时只是沉吟,只能逃避,只敢笑着宠着应和着提醒着关怀着。
她有师娘之名,也有师娘之实,但是在个头比她还高的孩子们想去探险游戏闯荡世界时,连摇摇头都做不到。
她只能希望离家的孩子快快回来,以及在孩子们没有回来的时候,仔细打理他们曾经的东西,感受他们残留的气息,伪装成他们还在的样子,遥寄哀思。
一切可安好?
不要乱交朋友。
不要深涉险境。
不要轻易树敌。
不要锋芒毕露。
不要意气用事。
不要马虎,不要小气,不要太辛苦,不要不努力,不要吃坏的东西,不要挑三拣四,不要耍小性子,不要贪图小便宜,也不要想家……
还有,最最重要的是——
记住,
任何东西任何事,都比不上活着可贵。
任何人的命,都抵不上你的命。
…………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不出口,表达不了,传达不到,无能为力……并且,没有边际。
——是父爱啊。
——是母爱啊。
楚烈铮也许聪明机灵,舒云也许洞察入微,柳随月也许直觉敏锐,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在父母面前,都是如此的、如此的笨拙。
他们热热闹闹吃着饭,优哉游哉喝着茶,浪荡红尘,自信,骄傲,光芒夺目,神采飞扬,踏遍八方土地,阅遍天下苍生,却依旧永远永远读不懂小院里的那两双沧桑的眼睛。
哪怕……在永别之前。
“走吧。”秦知理忽然抛掉了他的酒袋,浓粗的眉毛死死拧在一起,勾勒出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崽子们翅膀再硬,也就只能扑腾那么两三下,还得老子给他们擦屁股……呸!一群该死的小兔崽子,老子养你们那么多年容易么!”
莫怜舟抹抹眼睛,扶着树干,沙哑着嗓子,低低地,低低地,大笑起来。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没有再纵情大笑过了。在弃了快意江湖的日子,躲进小小的院落立誓绝不外出之后,她再也没有畅快淋漓地、洒脱快活地笑过了。
谁还记得江南三月,杨柳岸边,鲜衣怒马的少女?
——曾绾青丝入青楼,一剑威扬十九州!
她女扮男装,俊朗潇洒,一骑白马,一柄长剑,戏闯青楼。月下赏花邀影共醉,岸边凭栏击节高歌。路见不平,惊芒现世。劫富济贫,惩恶扬善,倜傥逍遥,名动天下。
——岂是今日那些自诩豪侠英雄的后辈们可堪比肩的?
流风门中,莫语怜舟。江湖儿女,最是风流。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也有属于自己的青春,却陨落在了某一年的某一天。
时至今日,她有多久没摸过剑了?
那双手握着扫帚的次数,早已远远超过了握剑的次数。
温柔乡不是英雄冢,那个温馨的舒适的被无数人歌咏的向往的家,才是。
她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由扬鞭纵马的江湖少女,变成了隐居一隅的家庭主妇,是命运的嘲笑,是自身的错误,是良心的赎罪,同时也是义无反顾的选择,是充满苦涩的幸福。
“走吧。”笑够了,莫怜舟依然是莫怜舟,一如当初板起面孔的莫怜舟也是莫怜舟一样。
若重新给她一次机会,她也许不会收养这些孩子,但是她今生今世,不悔爱过他们。
“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她捋了捋自己再无墨色的头发,微笑道,“哪有父母知道孩子身处困境而无动于衷的道理。哪有做了错事不付出代价的道理。”
“哪有为了孩子付出还需要理由的道理!”
二十年前一场悲剧,要用一生来偿还。却不够,远远不够。因为,当年为她错误买单的,是一条同样鲜活的生命啊!
能与生命同等的,唯有生命。
过不了多久,她终于可以付出等重的代价,还清当年欠下的债了。
秦知理已经把后院所有的门窗全部关好锁好,东西也已收拾齐整,一身青衣磊落,肩上扛着一把八/九寸宽的大剑,眼泡红肿,眼神却凌厉得逼人。
他挺直身体,头颅微昂,似笑非笑,脸上依稀有当年英俊倜傥的痕迹。光阴太残忍,风化了许多,可是还有一些颜色执着地残留,在那铭刻于骨血的年月里。
“去哪儿?”他哼了一声,装作没看见莫怜舟的眼泪,道,“高家?还是……”
莫怜舟微微一笑,吐字清晰,掷地有声:“极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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