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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月正浓。
如同所有夜晚一样,不夜城灯火通明。
司空血和胡丁山已经离开,聂妄心与不可和尚对坐在大厅里,两个人都微闭着眼睛,安静的坐着,仿佛互不干扰,但彼此的气流却在半空中纠缠,就像看不见的老树的根,唯一的不同,只是一个在半空,一个在地下。
“扶柳!”聂妄心忽然开口。
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女人,漂亮的女人。
不夜城漂亮的女人有很多,但漂亮而有实力的却没有几个,漂亮有实力,又扶柳的,更是只有唯一的一个。
一身湖水蓝是素袍衬托着冰雪一般的玉颜,若是司空血在这里一定会感觉奇怪,因为据他所知,扶柳并不在不夜城里,可她的人却站在此地,不容置疑。
“大人。”扶柳低头敛目,恭敬的见礼。
在外人时,两人可以毫无尊卑,一旦外人在场,她就恢复了那个冷面侍女的角色,冷淡、疏远、客观。
“你发现什么没有。”聂妄心问。
扶柳摇了摇头,低声道:“禀告大人,一切正常。”
扶柳是妖,妖对世界的感应要远超于人,或许这就是上天对妖族的垂青,虽然他们修炼比人类艰难百倍,但总有一些特别之处得以弥补这其间的差距。
扶柳肯定周围没有任何问题,除了这厅堂里的三个人,再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切都平静的不可思议。
但聂妄心显然不这样认为,他叹息着道:“我已经你能感觉到的。”
“感觉到什么?”扶柳皱了皱眉。
“感觉到来自那里的气息。”聂妄心没说是哪里,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里就是玲珑宝塔里,是玲珑宝塔内部。
有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所有人的身体都浸泡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直到聂妄心再次开口:“不过你感觉不到也正常,你毕竟不是有缘人。”
扶柳糊涂了,她不明白什么叫有缘人,但对聂妄心的了解又让她明白,此时此刻,有些话是不能问的。
如果他不愿意说,你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聂妄心笑了笑,摇头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二十年,整有二十年。”扶柳的语气里不自禁的带上一种沧桑感。
人类女子的二十年,可能直接就从一名花季少女过度到了老妪,就算对妖族来说,二十年也是一段极长的时间,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又有几个二十年。
不知不觉她已陪伴在聂妄心身边二十年了,无论寒暑,无论冬夏,她都在他身边,看着他,念着他,试图破开那心灵的壁垒,可当她自认为破开所有壁垒之后,却发现横在自己面前的非但不是一刻火热的心,还是更加冷酷,更加坚固的寒冰,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放弃。
“大人问这个干什么。”扶柳问,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调整好心绪。
聂妄心笑了,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忽然觉得你跟在我身边已经很久了,有些事情你也应该知道。”
扶柳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欣喜。她明白聂妄心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告诉她一些事情,人与妖,毕竟是两个对立的团体。
不可和尚忽然睁开眼,凝望着聂妄心,试图从那双无神的双眼中看出一些端倪,但瞎子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你再不可能从瞎子的心灵窗户中看出喜怒哀乐,亦不可能看出其他东西。
聂妄心的心就像一个谜,司空血看不透,胡丁山看不透,他不可和尚同样看不透。
聂妄心摇摇头,沉声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会违反祖训,积极入世。”
“不知。”扶柳道。
聂妄心笑了,像是很满意扶柳的答案,他秉承的原则就是,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能知道,我不告诉你的,你不能知道。
一个男人需要聪明的女人,但绝不会喜欢太聪明的女人,所以真正聪明的女人总是知进退,明得失,从不越界。
不可和尚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嘴角不自禁的带着了一种弧线。
聂妄心继续说道:“当年我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大概二十岁,或许二十五,记不得了,但不会比现在的青青和韩闯大太多。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他恪守聂家的传统,隐居山间,不问事世。”
聂妄心苦笑一声,“那时的聂家比现在的胡家还要低调,胡家瞒不过一些注意草原的有心人,聂家却瞒过了天下所有人,这天下间知道聂家存在的,一掌可数。”
不可和尚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聂妄心说的是事实,而且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同样也知道接下来他会说出一些辛秘。
扶柳同样没有说话,但不同于不可和尚的古井不波,她有些激动,甚至是紧张,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疯狂跳动的心。
她明白自己即将触及到聂妄心的心结,那是存在于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聂妄心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作为聂家的继承人,有资格进聂家博文馆阅读典籍,在翻阅一本记录远古幸秘的典籍里,我发现了一张夹层,里面记录着聂家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
“什么历史?”扶柳几乎脱口而出,接着她知道自己逾越了,一个合格的听众是不应该发表自己的评论的,更不应该心急,她犯了大忌。
和所有犯大忌的下人一样,她惶恐,不安。
可聂妄心并没有怪罪下来,只是一笑了之,“那是一段聂家的幸秘,从这张夹层的兽皮里,我得知聂家先祖聂区被困玲珑宝塔的事情。”
不可和尚眼睛一亮,开口说道:“这不可能,聂家的现在早已经死了。”
聂妄心看了他一眼,笑了,“没错,聂区是已经死了,但不代表着他不能活在玲珑宝塔里。”
不可和尚皱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妄心微微笑道:“当年先祖以大/法力将一部分灵识剥离身体,置于一傀儡之上,真人却在宝塔落成之际深入塔中,守护心魔。”
“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不可和尚的神情越发严肃,守护心魔可不是小事情,心魔的蛊惑力之强,他并没有亲自试过,但据他的师傅说,当世之中,只要有欲望,有野心的人,无论实力高低,都难以摆脱心魔的引诱,他就知道心魔的厉害,若是心魔脱困,必将成为人族大帝,所以他才千方百计的帮助韩闯进入塔中,试图利用其特别的身份,镇压心魔。此番骤然听到聂家先祖背着众人,入塔看守心魔,又怎会不紧张?”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变数?”不可和尚惴惴不安。
聂妄心却没理会他的不安,继续说道:“当年先祖犯了一些错误,导致心魔千年之后有脱困之能,于是心生愧疚,想以一己之力拖延心魔出世,所以才瞒着众人,进入宝塔。”
不可和尚叹息着道:“令祖真是令人钦佩。其实心魔出世乃是定数,我等也只是尽人力,安天命而已,他有何苦呢?”
聂妄心摇头道,“你不了解先祖的心态,因是由他种下的,所以他想亲自结束这个果。”
“可他并不是结果之人。”不可和尚叹息道,“他应该知道的,当年圣人弟子中,属他最为精通杂学,他不可能算不到这一点。
聂妄心苦笑,“能算命运之人,大多不信命运,大多试图要改变命运,可他们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却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不了大势。”
不可和尚也是精通算学之人,听聂妄心这么一说,不仅感同身受的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两人大约沉默几分钟,扶柳说道:“后来呢?”
聂妄心继续道:“我以此兽皮质问父亲,可父亲只说不知,也不信,还叫我不信,可我哪里能不信这些,于是自逐于家族,父亲急怒攻心,得了重病,没几年就死了。”
扶柳望着聂妄心,她能够感觉到聂妄心的平静,正是这种平静才是最令人心痛的东西,亲人因自己故去,这样的伤痛绝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平复,反而会溃烂成疤。
聂妄心表现的平静,只是将伤痛埋藏在心里而已。
一念及此,扶柳就心痛。
聂妄心摇摇头,继续道:“父亲死了,我被逐出家门,聂家立刻就散了,旁支子弟大多改名换姓,整个聂家还姓聂的,恐怕只有我一个,我不甘心啊!”他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抹波动。
不可和尚叹息道:“你不甘心,所以想到找到玲珑宝塔,释放出聂家先祖,二十年前投靠邪月宗,也是想依靠邪月宗的力量寻找宝塔对吗?”
“不错,”聂妄心冷笑道,“区区一个邪月宗老夫又怎会放在眼里,就算司空邪月本人也不过而而,但老夫孤身一人,想要找到宝塔所在,无异于登天,只有依靠邪月宗的力量才有希望,可惜——”
“可惜司空邪月做事太国嚣张,犯了众怒。”不可和尚说,“邪月宗成为众矢之的,被云州三大宗门联合剿灭。”
“不错,当时就要成功了,只差一点点。”聂妄心叹息道,“当年那个秘密就掌握在司空邪月手中,他自知不可能生还,用这个秘密要挟我,帮他的儿子二十年后重建邪月宗。”
“所以你在二十年前布局,瞒过三大宗门,保存了邪月宗的元气。”
“不错,三大宗门又岂是老夫的对手,”聂妄心的语气得意非常,“老夫不过用了几条计谋,便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不可和尚道:“二十年后,你司空血在你的帮助下重立邪月宗,而你也如愿得到了玲珑宝塔的秘密。”
“没错,”聂妄心道,“只是我没想到,宝塔原来一直由胡家守护,我以为胡家和我聂家一样,会远离宝塔,以免惹人怀疑。”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不可和尚道,“圣人定计总叫人难以琢磨。”
“没错,不过玲珑宝塔还是被我找到了。”聂妄心说,“我依照兽皮里介绍的方法和聂家的地图,潜入宝塔中,没想到被这时心魔已控制了大部分宝塔,以护塔剑气重伤于我,若不是先祖忽然出手,恐怕我已经命丧当场。
不可和尚摇摇头,看向聂妄心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怜悯。
“你为什么又支持韩闯进塔,别和我说是为了找到治疗你眼睛的灵药,我查看过你的眼睛,虽然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能治疗。”
“果然是北海禅院的和尚,什么都瞒不过你。”聂妄心冷笑一声,道:“我帮助韩闯进去,是因为他是唯一能克制心魔的人,也是唯一能让先祖解放的人,只要先祖能从宝塔里出来,重回世界,我所付出的,聂家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可和尚望着状若疯癫的聂妄心,摇了摇头,说道:“你真认为是这样吗?”
“有什么不对?”聂妄心被他打断,脸上终于露出不愉之色。扶柳也一脸愤怒的望着不可和尚,只要聂妄心一声令下,即便不敌,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场面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不可和尚微微摇头,沉声道:“你错了。”
“我错了?错在哪里?”聂妄心一脸不屑的道,“让自己的先祖脱困也是错吗?”
不可和尚摇头道,“聂家的先祖是自愿进宝塔的,心魔一日不被根除,他就不会出去。”
“不可能!就算是自愿,但没有人不渴望自由,”聂妄心激动的说,“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先祖受的罪也足以弥补当年他所犯下的过错。”
聂妄心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愤怒,当不可和尚质疑他为止奋斗一生的目标时,愤怒的火焰就从胸腔里爆发。
不可和尚叹息一声,说道:“你真认为聂家先祖愿意出来吗?”语声稍顿,继续道:“他当年既然愿意以身困魔,就没想过出塔的事情,若我没猜错,这些年他想要出来是很容易的,可他没有,依旧留在塔里对抗着心魔。”
聂妄心沉默下来,他不是没考虑过不可和尚的说法,但他不愿相信,不愿相信事情会这样,不愿相信时至今日,聂家先祖也不愿出塔的事实。
“不可能!不是这样!”他激动的抢到不可和尚身后,右手聚指成掌,高高举起。
不可和尚笑了,冷笑。
“糊涂!”他大声斥道,“聂家先祖是什么人?是设计玲珑宝塔的人,在机关数术上的研究,比圣人还要精深,如果不是他愿意,谁能困住他?”
“就算他能出来,可你别忘了,已经过去了几千前,几千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切都化作飞烟。”
不可和尚停了停,继续说:“就算圣人也抵挡不了时间的侵蚀,更不用说你聂家的先祖了,他还能活着是因为宝塔,因为宝塔的存在,他才能保持灵识不灭,一旦出塔,后果——”
“不!不可能!”聂妄心大叫起来,“绝不可能是这样!”
任何一个人,发现自己为止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只是空想时,都会如此。不可和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继承了聂家的机关和数术,应该比我更加了解,没有人能逃脱时间的侵蚀,宝塔之所以能保存灵识这么久,是因为圣人以大/法力创造了另一个空间,一个有着独立时间的空间,而这个空间对圣人本人都不适用,你明白吗。”
明白吗?当然明天。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聂妄心更加明白不可和尚所说的事。
甚至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相信不可和尚所说的话。但聂妄心却知道那是真的。
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真的。聂妄心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在狂热的思想指引下,他选择忽视,选择相信如果——
但这世界上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多的如果,如果只是存在于心中的,不可被估量的事情。
聂妄心放下高举的手掌,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一样,充满了颓唐的气息。
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闭眼坐下。
“你对他做了什么?”扶柳抢到不可和尚面前质问。
“不是我做了什么,”不可和尚回答,“是他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告诉他,他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你!”
“住手!”
扶柳忍不住就要出手,却被聂妄心一口叫住,“扶柳,不得无礼。”
“是!”,扶柳死死的盯着不可和尚,退到聂妄心身边。
聂妄心摇摇头,说道:“好了,和尚,下面应该怎么办?若我没猜错,韩闯已经遇到了我那个先祖了。”提到先祖时,他仍然有些不自然,但很快调整过来,又道:“先祖应该会帮他一把。”
“没错,”不可和尚道,“韩闯的实力虽然不错,但若说对抗心魔,还远远不够,就算他不会受到心魔引诱,但硬实力也不是心魔和他的手下的对手,所以聂家先祖一定会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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