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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的秋蝉爬满枝杈,疯狂鼓噪着腹腔。求欢的合唱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吱——吱——吱——吱,像拨动断了三根弦的鲁特琴,焦渴的调子听得人口干舌燥。
凯文?格瑞正经受头疼的折磨。
他耷拉着脑袋,几乎夹在两膝之间,病恹恹坐在驭手的位子上。车棚投下少许阴凉,连这点影子也让脊背不堪重负,两肩形销骨立的,仿佛一只被人倒提了双翅、拔过毛的火鸡。拉车的马状况比他还糟,嘴巴渗出一层白沫,在秋阳暴晒下勉强拖动着篷车,鬃毛被热浪蒸得油亮……虽说日子迅速滑向深秋,但气温越来越高,山地间的气候太诡异了,给远途旅行造成很大麻烦。
上次举火做饭应当是两千年前的事儿了。
凯文?格瑞怀疑自己已经中暑,他的意识陷入一个封闭的循环,还停留在上次的篝火之夜。凯文模糊记得,车队在“野驴驿站”卸货重整,交通工具换成了大型篷车,他和“铁砧”合力往车上滚了两桶好酒……十来个新人被领队雇佣充实队伍,他们跟新来的家伙趁着夜色胡吃海喝,一杯接一杯的烈酒先后下了肚……领队高唱一曲“吃了我,鳄梨”,又唱一段“风流寡妇”,男中音竟然相当动听……凯文?格瑞的记忆维持到离开营火、找一棵老榆树小解为止。
榆树树干上沙沙作响,爬满吸吮树汁的虫。拧开水阀,他醉醺醺吹着口哨,突然有个混账冲他后脑勺一记猛敲,左边脸孔立刻贴上了刮刀似的榆树皮。凯文狂乱地弓起身,疼得连声惨哼,没机会把命根子收好,大腿根部一股热流飞溅,唯一干净的裤子也遭了秧。晕过去之前,凯文听见袭击者急促的喘息,透过两眼间的细缝,他发现篝火边的人都在拿拳头互相招呼——分明是一群抢食酒糟的野猪仔子。
打从那晚起,凯文的脑袋就朦朦胧胧,不特别管用了,偶尔有耳鸣头晕的时候。幸亏“臭鼬”图米从老乔那儿搞来些药丸,逼他干嚼了几天,苦涩的汁水纾解了疼痛,左半边脸也重新有了知觉,火烧火燎的,但愿不会留下一道疤瘌。
因为惦记着牲口,凯文动动沉重的眼皮,朝道路两边草草一瞥,想找块背阴的地方休息。
山势右高左低,“蓝雨蛙大道”顺着南北方向笔直的山麓而建。热风从高坡的栎树林刮起,卷着如潮蝉鸣漫过干枯的山水沟、攀上路基石、粘住车轮轴、直至滚落那荒草漫卷的陡峭悬崖。
阳光和热浪无孔不入,唯一的树荫被密密麻麻的虫子占据。秋蝉堆成堆疯狂吟唱,似乎明白这一波高温是个卑鄙的陷阱,其实它们早已错过了夏天,没机会产下后代了。
“臭鼬”图米坐在凯文身边说:“罕见,这是十三年蝉呀!地下的虫子拼命往上爬可不是好兆头。”
凯文晕晕乎乎,打理着脑袋里的浆糊,无暇关注小虫子的诡谲动向。除了可怜的牲口,离他十多码外,还有两个人在暴晒中蜗行。
“铁砧”擎着一顶肮脏的遮阳伞,追随篷车队伍迈步走着。他一伸手几乎能够着车顶,胳臂有凯文的大腿那么粗,赤脚踩在滚烫的石板路上,小心翼翼为“白眼”老乔撑伞。老乔几乎全瞎了,只能在正午时分勉强视物,骷髅似的左手不断拔起桔梗与播娘蒿,偶尔把头埋入草丛探寻着什么,只露出“巴兹巴兹”明灭的烟枪。每当他过分逼近山崖,“铁砧”总要伸手去拽,老乔的长烟管每次都敲得他大呼小叫。不知是过分忠诚呢、还是智力低下,每回挨打“铁砧”的细嗓门格外痛切,像有生以来第一遭吃痛似的。娃娃脸配上一副热心肠,这家伙虽然常遭人奚落,但很可能是车队里人缘最好的一个。
凯文昏昏欲睡,一再提醒自己饮马的时间到,同时忍受着面颊和脑壳的锐痛。日光拖得越来越长,露天地里的每样东西都插上了铁钉似的尾巴,任凭热风翻卷仍纹丝不动。“臭鼬”图米热得浑身冒汗,领子和腋窝积了大片白色汗渍,体味令人窒息。他捅捅凯文的肋骨,打发他去领队车上搞点酒精来。
拼起快散架的骨头,凯文迟钝地离座,一下跌进了太阳地里。他把蓝眼睛眯成缝,以手遮额,指望能有小片云朵在脑袋上方逗留。
没有,什么都没有。
刚才一大团云砧曾与他们齐头并进,却没能翻过西面山头的阻隔。车队初登上省道时,不少人满怀期待,呆望着林木线的另一边——天空泛起阵阵惊雷,叉形闪电频繁舔舐着榆树和山毛榉,像火镰疯狂磨擦燧石,试图点燃那连绵的、潮湿的绿边……很可惜,滂沱冻雨很快减弱,他们这头连一缕凉风也无,继续经受着秋阳的烘烤。
“唔索啦——吱——唧唧唧喳!”
一只漂亮鸣禽掠过他,尖嘴吹出多变的口哨。凭借多年来不务正业的经验,凯文断定,这只蓝色知更鸟在说“来呀来呀!现吃现卖,谢绝外带!”反正诸如此类吧。
不出所料,没等他走到第三辆车前,这只鸣禽已招来数以千计的同伴,拧成了一股唱着C小调的沙尘暴,疯狂攫取一切昆虫活物。
“阴、阴、阴天了??”
领队佩德罗甩开箭步,打车篷里窜出来,把凯文吓了一跳。
“走私者”佩德罗身穿万年不变的亮面礼服,羊皮手套揉得皱皱巴巴,尖头靴还来不及上光,两撇小胡子由于期待而微微颤抖着。
这身浪荡子的打扮能把一般人活活热死,但佩德罗一滴汗水也无,通常都龟缩在阴影里,像个极度畏光的白化病人。这段日子他挺不好过,基本不敢在白天露面,半夜成为他的活跃期,总要搞些小花样丰富夜生活;等醉酒的伙计们干起架来,才算结束了又一个寻欢之夜,躲回车里呼呼大睡。
凯文对佩德罗不太敬重,毕竟他是个典型的库芬人,献身于四海漂泊的放浪生涯,以平安活过五十岁为耻。听图米说,库芬没有“父亲的责任”这类说法,女人要负起家庭、乃至国家的重担,男性大都在海船上烂醉如泥,为财宝和义气消磨着生命。但毕竟,佩德罗是个大方的老板,支付薪水从不吝啬,待人还很和善——假如没触犯到库芬人那数不清的迷信和忌讳的话。否则很有可能,你要被迫跟他绑在一块、参加一场疯狂的蒙眼决斗了。
“图米打发我弄点酒,还有他的除狐臭剂……老大。”喜欢被称为“老大”是领队的怪癖,或许他觉得这样叫既显尊重、又挺亲热的。
没瞧见积雨云,佩德罗万分失望,“呼啦”撑起天鹅绒斗篷,把脑袋伸进去,由布料的缝隙间看出来。“哎呀呀,这死鬼天气可叫人怎么活?怎么活嘛!”发完感慨,他迅速跳回自己的篷车,消失在一堆手工篮子搭成的浅穴中,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凯文没好意思说什么。他上车搞了一壶苹果酒,拣出需要的零零碎碎,然后拖着脚步往回走,假装没注意到安格斯和他的新女朋友——两人在装水桶的车和马匹之间往返,忙着给牲口加水。安格斯人高马大,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孩却身材娇小,他俩一块忙活时总有些不搭调。
是个漂亮姑娘,没错。尖尖小小的脸庞惹人怜爱,干起活来干净利索,除了不说话,她算是无可挑剔。但出于某些原因,凯文不喜欢她,一丁点也不。
“你从来都这样!一、一、一向这样!”安格斯结结巴巴地说。
面对笨嘴笨舌的老伙计,安格斯的意思凯文都明白。
他们已经为雪莉?金闹翻过一回,或许因为凯文?格瑞用尽浑身解数博得了美人欢心,安格斯终于意识到,两个大男孩的友情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简单,正如他们的生活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简单一样……所以他才赌气与凯文竞争。凯文没把安格斯当成威胁,怎么可能?像他这么只呆头鹅!除非天上下一阵青蛙雨,兄弟间会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吗?男孩们迟早都要长大的呀——
谁知爱情果真是不把准的事儿。雪莉?金轻松敲碎了凯文?格瑞的心,淡出了他的生活,只留下许多苦涩的领悟。两兄弟再度和好如初,暂时不必为某个外来者怒气相加了。
直到另一个外来者横插进来。这回角色互换,轮到凯文?格瑞品尝复杂的嫉妒、涌动的不安,以及无法确定的感受了。这来历不明的姑娘令他产生诸多猜忌,没准这一回,安格斯会搞清楚事实真相,如同凯文自己所学到的那样——根本不存在永固的关系。总有些事没法释怀,无法被忘却,而心上的裂纹是只能增,不能减的。
凯文试图讲道理:女孩连个名字都没有,是哑巴吗?我看不像。况且跟车队的合同已结束,连“老大”也不愿再留她,她却继续赖着不走,无疑背了许多麻烦。你自己会听会看,有多少人在跟她套近乎,还有人明码开价……现在你替她出头,你凭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干这行的?不值得为这种人……
结果迎面一拳捶得凯文眼冒金星,安格斯猛扑上来,两人一通厮打,又陷入互不搭理的境地。
知更鸟群拨动簧片似的舌头,将他拉回了现实。凯文心里犯着难,心想随他去吧!可摸摸脑袋上的伤,又禁不住为安格斯万分担忧。
那天夜里,当他挨了一记闷棍,像个装豆子的口袋般轰然倒下,有二分之一秒的工夫,凯文瞧见了袭击他的人。假如他的眼睛不曾被嫉妒所蒙蔽,假如他不像想象中喝得那么多……
凯文拨转视线,发觉安格斯的小女朋友正盯着他,细长的眼睛里不含半点否认。现在他可以肯定地说:“你根本就想要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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