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孛虽然是满肚子疑问,但是周鹏撂下这几句话便自顾个儿坐到太师椅上摆弄手中的两颗山核桃,笑眯眯地望着黄孛一言不发。黄孛也不能冒昧询问,只好放下好奇耸下肩打量起四周的摆设来。
这房间布局有点古怪,说是书房吧却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说是会客厅吧还有一张摆满了文房四宝的长条桌。靠东墙的书架上各种书籍和古玩器皿混放在一起,看得黄孛直摇头,出于好奇黄孛饶过长桌来到书架前,随意地抽出一本线装书籍,见是一本《绿窗遗稿》,翻看了几页随手丢了回去,顺手又操起一件莲花型的青花盘,翻来覆去看个仔细,等发现是一件“假冒伪劣产品”时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回头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周鹏说道:“老爷爷,你怎么把这么一个破盘子放到这里啦?”
破盘子?这是我花了五百两白银好不容易从古宝斋买到手的,到你嘴里却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破玩意!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长这么大了还玩世不恭,亏得没把孙女嫁给你,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转着两颗山核桃不紧不慢问道:“这盘子破吗?”
黄孛哪知道周鹏心里的这些感触,处于职业习惯款款说道:“这莲花青瓷盘虽然落款是康熙年的,但是从胎釉到底足,再加上这上面的纹饰,最早不超过道光朝,不过民间的工匠能做到这种水平也算不错啦。”说完咣当一声把被周老爷子当成宝的莲花盘丢回书架上,顺手又抄起一本《西厢记》,心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有这种花前月下的调调,不得不佩服这老头的精神头,嘴上却说道:“老爷爷,这是禁书啊!您老的胆量不小啊,您就不怕再来一次文字狱?”说完仍回书架又换了一本,发现是本《军器图说》,吃惊地走到周老爷子跟前问道:“此书乾隆时已被禁毁,你怎么还有这样的书?”
黄孛刚才对瓷器的一番评论已让周鹏惊诧不已,此时又指出这些书都是这时代的禁书不由得魂飞魄散,直勾勾地盯着黄孛,直到黄孛转过身又要去书架瞎翻时才清醒过来,清清嗓子说道:“来,孛孛,过来坐一下,我有话问你。”
黄孛巴不得这句话呢,握着《军器图说》赶紧坐回椅子上,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周鹏一把把书夺回仍在桌子上,“你怎么知道那莲花青瓷盘是假的?有什么根据?”
靠!等了大半天就等来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黄孛有些失望,但是还不得不回答周鹏的疑问,于是缓缓说道:“康熙釉细平,而这个破盘子上的釉稀稀疏疏,釉层不平整不说波浪明显也不一样,这是其一;二呢,康熙期的釉和胎结合比较紧密,不说严实无缝那也紧紧当当,而这个釉不仅稀薄,而且釉质也疏松平常,缺少平亮感;三呢从画工看,康熙的画图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奇山异水都古雅质朴,厚重坚实,你再看看你那个破盘子,”说着黄孛站起身走回书架拿起莲花青瓷盘返回,指着上面的图案说道:“从画风到线条都粗陋华丽,轻浮松散,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在这个底部,”黄孛把盘底递到周鹏跟前,“这里有一道浅浅的纹线,这可不是上釉时留下的,是工匠做假时把带有真正康熙款的底座和现代仿品接在一起留下的破绽,只不过做工比较细,外行还真看不出来。”
周鹏望着眼前的黄孛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黄家小儿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去年看望白氏时这公子爷还愚顽乖张,自己还暗骂白瞎了他那身好皮囊!可是这只过了不到一年就摇身变成八斗之才的曹子建,说得这些都头头是道。虽然眼见为实,但是周鹏怎么都转不过这个弯,手里的山核桃也不搓了直截了当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书是禁书?”
“我可是监生,这点小事还难不住我。”
一句话把周鹏给气笑了,笑了半天才止住笑声说道:“就你这个监生?当初要不是我向你父亲提议你连童生都不是!”望着黄孛瞪大眼睛吃惊的样子,周鹏嘲笑道:“怎么?还不服吗?那里有文房四宝,你过去给我写一篇《劝学》来!”
黄孛越听越心惊,这老头怎么专找自己的短门攻击,难道他看出我是假冒的不成?不可能啊?连自己的母亲都夸自己长大了,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啦,没道理啊!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太被动了,得转移这老家伙的注意力,想到这马上说道:“老爷爷……”
“别老爷爷老爷爷的叫了,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叫我一声伯父即可。”
“伯父大人……”
“把大人去掉,我已是布衣,不用假惺惺地给我戴高帽!”
靠!这老头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啊,气得黄孛不由得提高嗓音喊道:“神仙老爷爷伯父大人……”
“哈哈哈……”一句称呼把周鹏逗得前仰后合,胡子吹起一丈多高,等笑够了周鹏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别说,就你刚才这一句称呼确实与以前大不相同,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的难道到这个年龄也会改变?我还真是白活了七十多岁数啦!”
黄孛知道这老爷子又拿以前的“黄孛”说事,也没往心里去,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伯父,《劝学》里‘物类之起,必有所始’的那些大道理咱先放在一旁,以后有的是功夫再向您老请教,您还是说说为什么家里藏有这么多违禁的书籍吧?”
短短几句话听得周鹏挺直了身子,这黄家小儿真让自己看走眼了!虽然话语不多,但是这一串言谈举止不仅显露出自己的才学,而且还反客为主倒打一耙,听得周鹏啼笑皆非,绷着脸反问:“我这些禁书是犯了条列,但是与你在叶家集杀官差,抢大户还私自分田产无法无天的罪过相比还不是九牛一毛?”
“您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黄孛坐不住了,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抬起屁股两手托着下巴装着天真无邪的样子看着周鹏,气得周鹏吹胡子瞪眼,“这叶家集就在我家后院,虽然它归安徽管辖这里属河南地界那也是一尺之隔,什么事还能瞒过我?”
黄孛想想也是,但是就这样把一切都告诉他心里还是不放心,想直截了当问还怕露出马脚,于是转弯抹角又开始试探,“伯父,你跟我讲讲你和我父亲的故事呗?”
周鹏倒是没有多想,难得有一个听众愿听自己的絮叨,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周鹏,道光五年进士,上任不到一年就赶上淮南马家堰溃决,被宣宗道光斥为“烺调任以来,御淮河毫无建树,办理不善,念在修守尚可,降二品顶戴于凤阳。”从此在凤阳县做七品芝麻官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因性格倔强与当时任徽宁池太广道盐运的同知黄德邦——“黄孛”的父亲气味相投,二人久而久之成了挚友,每逢年节两人都在黄家大院聚上几回。当年“黄孛”百日之时两人借着酒劲就定了娃娃亲,因为周鹏的孙女周凤比黄孛大一岁,再加上两家地位有些差距,哥俩私自定的亲事只有两人知道,外人都瞒得严严实实,连白夫人都被蒙在鼓里。等黄德邦逝去后这件事就更无人知晓,但是两家的来往始终未断,特别是黄淑娟和周凤更是形影不离。黄孛初来咋到,哪知道这些盘根错节的故事,听周鹏这么一说好似打翻的调味瓶,酸甜苦辣咸是五味俱全!
其实周鹏跟黄孛说这些也是藏着私心,若不是今日在这里撞见黄孛,发现此时的黄孛跟以前的那个黄家小儿判若两人,黄家就是条件再好周鹏都不会再提一个字。现在不同了,当初的纨绔子弟已变成有为青年,至于是不是要造反周鹏得问个清清楚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黄孛还是岁数小,年轻,一听说自己有个未见面的娃娃亲脸腾地就红了半边天,什么门第、大清律早撇脑后去了,赶紧掏出已当过一百次的挡箭牌——朝廷部照递给周鹏。
周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给黄孛,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么嚣张!但是你把叶家集县衙几十个衙役全杀了为哪般?”
黄孛又掏出康刈子写的“悔过书”递给周鹏,“这些衙役鱼肉百姓,横征暴敛,惨杀过往商旅不计其数,这还不是我杀他们的主要原因,”黄孛为了增加说服力把莫须有的罪名又强加上几条,“他们还为自己蝇头小利私自勾结太平军,想献叶家集于李昭寿,我不提前防范于未然,死翘翘的可能就是您这个宝贝孙子啦!”
黄孛这一番解释可以说是严实无缝,听得周鹏直点头,可是心里还是不托底,接着问道:“那杀大户、分田地是怎么回事?当初你的那些手下刚进村时个个都杀气腾腾,是不是你下的命令来杀我这个‘土豪’分田地吧?”
“哪能呢?”黄孛赶紧巧言如簧,颜之厚矣狡辩道:“那叶家集的大户我只杀了一家,因为他私通苗沛霖,鱼肉百姓、无恶不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否则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就是我们黄家,伯父,你说该不该杀?”
“该杀!”周鹏毫不犹豫答道:“但是那苗沛霖不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吗?官封四川川北道加布政使,督办淮北团练,你就不怕朝廷治你的罪?”
这样的问题可不是一个人问过了,每次黄孛都绞尽脑汁圆滑过去,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自己的理想、抱负就像契诃夫小说里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活着比死人还累,凭什么?没天理啊!黄孛越想越憋屈,深吸一口气暗骂:靠,我怕个吊啊!伟人不是说过了吗?道路曲折可前途却是光明的,对敌人当然要小心应对,对自己人就要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们,哪怕出了差错,就当多走了一段弯路,吸取了经验教训。想到这黄孛一下子挺直了腰板,一板一眼说道:“我现在打李昭寿是因为他即将投靠朝廷;将来和苗沛霖拼个你死我活是因为他要背叛朝廷,您老知道为什么吗?”
投朝廷的要打,反朝廷的也不放过,听得周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着黄孛是惊耳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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